翌日,索默斯再次对自己发起火来。“傻子,我傻透了!”他自言自语着,心里责备着自己。他恶意地扫一眼摊开的粉红色悉尼《公报》周刊,这可是天下唯一真正让他觉得有点看头儿的期刊。英国报纸死气沉沉的,实在难以卒读,让他觉得就像餐馆里的炸鱼圆子,着实让人恶心。英国杂志则废话连篇,愚蠢至极。而这张报纸,虽说充斥着鸡零狗碎的东西,说不上个子丑寅卯,但总算可爱。他喜欢坦率直言、有火必发的文章。它措辞并不庄重,也不忸怩作态,只是恬淡,极富幽默感。不错,此时在他熟知的报纸中,他最爱读这张《公报》,尽管它有时拖泥带水、虚张声势,特别是有点激进的版面更是如此。不过激进的版面只是“文学”类的文章,谁在意呢?
是啊,谁在意它?或许说起来有点扫兴,可苦是扫兴,那可就太愚了。
于是,他急切地读起那些“碎闻”来,这些闲言碎语足以使拉迪莫主教沉浸忘我,甚至忘记他曾在火刑柱上被烧死。
“不拘小节的退伍兵穿上了百姓的便服。上周在阿德莱德外港码头上见到当年十团的一个人在钓鱼,用的垂钩是他一九二四年的星徽。”
不错,索默斯想象得出,在阿德莱德那孤寂的外港,那垂钓的退伍兵,就像一根海草,耷拉在码头上,钓坠是用他的勋章做成的。
“威尔弗里多:新西兰惠灵顿美术馆最近的一次招工广告吸引了七十二位申请人,其中两人是初级律师(一位是牛津大学硕士);五位牧场主,他们被预先取消了抵押土地的赎回权;还有一批职员。这个位置并非挂名闲职。
它要求每周七天上班,年薪一百五十镑。”
再下来是一幅漫画,讲的是俄国工人伊万去坐电车,身上背着几麻袋卢布交车费。这张新闻报对布尔什维克极尽嘲讽。
“奈德·凯利:听到我家附近土着人管地里传来了该死的吵闹声,我们忙去看个究竟。一个年轻男子正用鞭子狠抽他的女人,因为她跟别的男人眉目传情,任何有身分的男人都有权殴打其贱内。不过这位土着男人此次却痛打失手,将女人打得不省人事。此举激怒了女方亲属,便群起讨伐之。另外两三个土着女人则给这受伤女人服药救治。她很快清醒过来,见此情景便抄起一根棍子帮他的主子打架去了。最终这两口子击溃了那群聚众闹事的女方亲戚。女人,无论出身,全这样儿。”
还有些碎闻讲的是赶牛车创下的最高载重量、一人一天内犁出的最大一片地、治马皮癣的药方、双胞胎、萝卜和德高望重的牧师出了事故,等等。
“皮克:在于旱的荒野中,鸟儿会给远行者准确的启示,告诉他什么时候应该储存饮水。清晨,如果鸟儿飞到草地上来采集干草上的露水珠儿,此举意味着鸟儿的飞程中已经无水。
“塞路·里奥德:说到马皮癣,我知道一个灵验的方子,百试不爽。给一份牛胆汁里加煤油,加至一品脱,充分加热,令其充分溶和,当然别忘了,里面一半是煤油。
充分港和后,加一勺醋酸,然后注入瓶中摇匀。在上药之前,用硬刷子蘸上热肥皂水将患处刷干净,再用刷子蘸上混合溶液刷上去。我曾用这法子治过一对生臭虫的小马,它们为了解疼,相互咬来咬去,咬下一块块次来,还在栅栏上蹭痒,以至撞倒了一百来码的栅栏。上药两个月后,身上又长出了毛,全好了,一点癣迹未留。简直不明白,为什么有些养马人不拿这当回事儿。一匹马辛辛苦苦劳作一天,晚上浑身奇痒,拼命在栅栏上蹭,把栅栏都撞倒了,一宿下来体能下降,就没什么用了。可马主总是设法把栅栏建得坚固些,而不是给不幸的牲口一点关照。”
在以后出版的几期中,这个药方遭到了尖锐的批评。
索默斯喜欢这种简洁明了的文风,觉得这种不事修饰的语言有男人气。毫无疑问,办公室里应该讲这样的语言。有的插图不错,但有的也不行。
“贵妇(开门)遇上手提箱子的乡下姑娘,说:‘我雇人了,刚刚雇了个乡下姑娘,明天就来。’
“乡下姑娘:‘我就是那个人,可你不配,这房子太大了。”
索默斯觉得,从中可以看出澳洲劳动阶级的精神面貌来。
“K·斯彼得:一两周前,维多利亚州米杜拉的一个摩托车骑士以每小时三十五英里的速度行驶,压死了一条虎蛇。十分钟后他的腿感到刺痒,很快他就感到眩晕,便赶回住地医院,一路摇摇晃晃,倒在了医院门口。他一周内感觉不良,医生告诉他,让他住院是因为蛇伤着了他的骨头,车轮压过蛇身时,蛇体翘起来,侥幸在空中咬了骑士的腿一口。
“佛洛奇:我听说过一件事。大约二十年前,新南威尔士的北河地区有个白人女子嫁给了一个土着人。她容貌娇美,是个英国移民的后裔。这土着人继承了老处女雇主的一座颇为像样的庄园(这人一定很有招术地拥有了一座装清华美的房子,日子过得很好,也受过一定教育,且善骑烈马。可每年那‘野性的呼唤’都会在他身上复萌,他就会弃家别子(他们有了三个孩子),一个人到灌木丛中的陋屋中,靠吃自然界的食物,孤身一人过上一两个月。依照老处女的遗嘱,这土着人死后,庄园就要转交给她的亲属了。他们尽管。心中怅然,但依然乐观如初,为他什1黑皮肤的朋友驯服烈马。直到我离开那里,他们安然无恙。
“苏柯里:午饭前,那位仁慈的郊外贵妇看到客厅窗外有个身穿破大衣的男人冻得浑身发抖。并非所有的资产阶级成员都是铁石心肠的人,面对纯良的男人痛苦的表情开心取乐。这女人从镶满珠子的包里捻出一张十先令的票子,在纸条上写下‘打起精神来’,把钱和字条装入一个信封中,教女仆送给那流浪汉。当天晚饭时分,前门的铃响了,只听得一个男人哑着嗓子在同女利、争吵。‘你不能进来,人家用晚饭呢。’‘,小姐,我非进去不可,这种事我总要亲自解决。
‘你不能进。’不一会儿,那贫穷的流浪汉进了饭厅。他悉心地将五张脏兮兮的一镑票子摊在女施主面前的桌上。‘给您,太太,’他抬抬手行个礼道,“打起精神”赢了。赛马的时候,我总是运气不行,您的厨子会告诉您的。我还想说,如果您的朋友们要——”
碎闻,碎闻,碎闻。可理查德还是不停地读下去。这并不仅仅是趣闻轶事,它们讲述的是这片大陆上重要的生活,尽管线索并不连续,只是简约的经历。
够了。他曾要帮助人类,参加革命啦、改革啦之类的活动,为此他深深责备自己。一想到他与“灵魂”、“黑暗之神”。“倾听”和“应答”所进行的疯狂斗争,他就更加痛责自己。花言巧语,花言巧语而已!他是个布道者,胡言乱语,为此他痛恨自己。去它的“灵魂”、“黑暗之神”、“倾听”和“应答”吧,首要的是,让他那介入欲强烈的自我见鬼去。
他凭什么要在袋鼠身边嗅探,要同杰兹或杰克套近乎?为什么他不能躲开这一切?让这一切快快活活地见鬼去吧,用不着索默斯先生指点该怎么办。
西天上起了一阵劲风,从黛色的山上猛卷过来,寒冷如冰。狂风将海浪击退,令那汪洋看似黑不溜秋的鼹鼠皮。它将海浪顶回去,浪头越来越弱,形成鼠尾样的泡沫。
这样的天气里,他坐立不安,便同哈丽叶沿海岸线来到了乌鲁纳。到这座荒凉小镇时正值正午,正好逛逛店铺。他们正赶上价钱“狂减”,“狂减贱卖”几个字写在招牌上。哈丽叶被那条从陡峭山坡通往海边的主街迷住了。“将您的汽车挂上星座——星座汽车公司。”
“钢琴是您最重要的家私。缺了漂亮的钢琴和美妙的乐曲,您的客厅难以倨傲。这两者……”
这是一条妙不可言的大街,而且,谢天谢地,位于背风处。街上有几处大旅社,不过房子的棕色过于深了点,四面都有阳台。处涂成黄色的教堂,塔尖却涂成红色,像一只怪诞的玩具。街两边铁皮楞屋顶的房子,高高低低,错落有致。来到一片空地上,你会发现那儿有一两座孤独凄凉的房子,围在木栅栏中,四周一片空空荡荡。光秃秃的灌木丛陷在一片泥沼中。海岸边,几座砖房上炊烟缕缕。这一切看上去恰似从文明的货车上胡乱落下,在田野上稀稀落落散落,自顾忙着,但并未扎下根来。这些房子似乎没有一座有根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