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诞节到了,严寒袭来。他和哈丽叶此时穷困潦倒,他又病倒了。他躺在小屋里遥望着冬季的天空和远方厚草顶的村舍。人病了,可心却生机勃勃。“不,”他自言自语道,“不,不管我做什么或做了什么,我都没错。即使我做了他们称之为犯罪的事,我凭什么要接受他们的谴责和裁决呢?不管我做了什么,我自己负责。我拒绝他们的诋毁,我压根儿蔑视他们。他们是愚民,专食腐肉,满嘴的龌龊,就像吃死人肉的豺一样。上帝保佑我杀了他们吧,希望我有力量去摧毁他们,一口气杀了他们,成千上万地杀他们。我求上帝保佑我杀光他们这些愚民。他们会让我感到我错了吗?不,不会。决不会。我会提防着,不让他们肮脏的牙齿碰我,那会毒了我的血。怕他们!为此感到自己错了吗?决不,即使我当了几回该隐,杀了几个兄弟姐妹也不会有这等感觉。即使我犯了他们所定的所有罪行,我也不会感到错了,我决不让他们给我定罪,天知道我不会的,我也不会再向他们的警察局汇报了。”

于是,一感到恐怖袭上心头,一感到自己给入了另类,贴上了标签,被社会当成罪人,等着被消灭,他就会振作起来,对自己说:

“就让他们把犯罪感强加给我吧。我产生犯罪感,感到成了另类,以此自我贬损,因为我害怕。可我没错,我没于错事,不管我都干了些什么。这就是说我没对社会做什么错事。无论我做了什么错事,那是我对自己犯的错,是我同别人之间的事。一个人可能会犯错误,是的,人常常犯错误,但轮不到他们来判罪。只有我自己的灵魂才能宣判自己。让我从他们身上了解人类的肮脏吧,这些诋毁人的人,让我监督他们就像监督散发着臭气的鬣狗,决不要怕他们。让我来监督他们,让他们作困兽斗,丝毫也不要承认他们是我的法官,永远不。

我宣判了他们:他们是一群愚民。而我是人,我严守我的灵魂永远不让他们有判决我的机会。”

从而他发现了世上最大的秘密,那就是,人要特立独行,做自己的法官。他采取什么立场,全然取决于他对自身的审视,让那杂种世界信口开河、为所欲为去吧。他自有行为的秘诀:特立独行,由灵魂深处评判自己。于是,无论别人怎么说怎么想,都要用自己灵魂的判断这一试金石来观照。只畏惧自己内在的灵魂,决不畏惧外在的世界,不,任何人也不畏惧,哪怕五千万人也不怕。

要学会什么也不怕,除了自己的灵魂深处,但与此同时又要留心千百万别人。索默斯会对自己这样说:“大不列颠有五千万人,就算他们几乎全跟我作对,随他们去。”

这之后是一段安宁的日子。他给约翰·托玛斯写了信,但没有回音,这情形就如同那天晚上他空等托玛斯一样。托玛斯怕了,交情就这么断了。

当局仍然不允许他们回康沃尔。就断了这个念头儿吧。他写信去,要他们把书和床上用品送来,其余的可以卖掉。

痛苦的是在牛津郡打开运送来的那些康沃尔宝贝。那段日子一去不复返了。那就开始另一种日子吧。他死心了,认了。

这是个美好的春天,在这儿,英国——莎土比亚的英国——的中部,春天里洋溢着他从未体验过的甜美与人情味。人们友好地交往,毫无戒备,尽管他们知道麻烦的存在。警察也显得温情和蔼。这里再次成了一个人的世界,温情脉脉,可爱至极。不过,伐木工人在砍树,砍光了春天的林子去做战壕的撑木。

再次被招入伍的悬念总也挥之不会。“当然了,”索默斯想,“如果我丁点儿用也没有,他们会痛痛快快放了我的。”

春光在流逝。索默斯的姐妹们很是孤独,因为她们的丈夫都去打仗了。他妹妹在他们荒凉的德比郡故乡为他准备了一处村舍。于是,他在阔别故土六年后回乡了,他感到自己是个痛苦的异乡人了。这是北方,工业精神渗透了一切:这是煤和铁那异化的精神。人们活着是为了煤和铁,仅此而已。这一切有何益处?

这回他用不着去警察局汇报了。有一天来了个巡警,不过这人挺好,也有点痛苦。这些民警令索默斯感到奇怪的是,与他交往的都和蔼可亲、善解人意,倒是那些所谓的新式军人,是些粗暴的小人,特别是那些“窝儿里横’伪军人,他们可是掌握着全英国的大权呢。

九月份他生日那天,第三道征兵令下来了:为陛下服役。为陛下服役,上帝!索默斯被命令在某一天赴德比入伍。他回答道:“如果我一出家门就被禁止进入康沃尔地区,如果我到任何一处都要被强制向警察汇报,让人当成个罪犯,您肯定不希望我应征入伍的。”

这之后相安无事了一阵子,很像博德明那个时候,他们似乎又忘了他。可不久他还是收到了通知去报到。

还能怎样?他豁出去了,去。哈丽叶陪他进城。征兵地看似一处周口学校,从路边下几步台阶就到了。在一间像地下室的小接待室里,他坐在长板凳上,边等边填好了所有的表格。他边上坐着一个大块头矿工,年纪与他相仿。那人因着屈辱而露出一脸的怒容,形同魔鬼。等了一小时后,叫到索默斯了。他照惯例脱光了衣服,可这次却让他在全裸的身上套一件夹克衫。

他就这样给带进了一间高大狭长的教室。教室一边一长溜排开着各个部门,几道屏风后形形色色的医生们在忙碌着;另一进则摆放着一张长桌,坐着一些办事员和身着军服的军中老朽。那些办事员在恪尽职守地抄抄写写,有一份安稳的工作令他们庆幸,那些军中老朽则四下里左顾右盼着,这张“末日审判台”旁生着一炉火,旁边的板凳上两个裸体男人羞耻地坐等着。他们试图用夹克衫遮遮自己的裸体,可心烦意乱中又懒得理会它,由它去。

“老天爷!”索默斯自忖,“赤裸的文明人,除了一件夹克一丝不挂,这是怎样一幅上天不容的景象呵。”

那大个子矿工全裸着在量身高,那是一具干枯的裸体,令人生厌。”“哦,上帝,上帝呀,”索默斯想,“为什么没有一头动物是这副样子?这样子不像生命,不像活人的躯体。它令人厌恶,毫无生命的意义。”

在另一处,一个二十五岁左右的小伙子也全裸着。他挺着胸让一个半吊子医生在他两腿中间摸着,很明显,这个赤裸的青年觉得自己颇是个运动员,决心要留下个好印象。于是他昂着头,做出高贵的姿态。当那小丑般的医生说“咳嗽”时,他便英勇地大咳一声。这健壮的小伙子看上去就像一件等人来品评的家具。

屋子另一边,军中老朽们在观赏这一出出戏剧小品。这些丘八大爷时不时地同屋子对面可疑的医生们放肆地开着玩笑,拿这些裸体男人们开心。屋里的讥讽声让人难以言传,简直是厚颜无耻。索默斯身穿夹克衫,露着瘦腿,蓄着胡子,那尊容,说他是哪路神仙都不为过。他在等着叫他。叫到他后,他脱去夹克,一丝不挂,等着量身高、称体重,在一片刻毒的讥讽声中像一块肉被人拨拉来拨拉去。

随后他被叫到隔壁去检查视力,仍能听到那边传来的讥笑声。查完眼科又进隔壁,让他两腿交换着作单腿独立,还有弯腰之类的动作,很明显是看他体格上有无缺陷。

进了下一屏围里,一个傻乎乎的家伙,明显不是医生,上下打量他一番,说:“有什么病吗?”

“有,”索默斯说,“我染上过三次肺炎,一直有患肺结核的危险。”

“哦,那就上那边去吧。”

于是,他裸着瘦长的身子,羞臊难当地给带到另一个部门。那里的一个老混蛋背冲着他足足有十分钟,才转过身说:

“嗯,有什么病?”

索默斯重复了一遍。

“什么时候染上的肺炎?”

索默斯回答了——他几乎难以开口,愤懑与耻辱足以令他忍无可忍。

“哪个医生说你要得肺结核?告诉我他的名字。”那口吻分明透着不屑一顾。

屋里的人都在看着他,听着。索默斯知道他们已经在等他了,他们要排除他。不过他保持着镇静。那老家伙接着用听诊器听他的心和肺,拿着听诊器的一头在他肉上戳来戳去,似乎是要在他身上压出印子来。索默斯一直阴沉着脸。他知道他面临的是什么,他既恨他们又蔑视他们。

那家伙终于甩掉了手中的听诊器,沉着脸等待。

随后他被支到另一处,那个拿听诊器的家伙到那张大审判桌那里去了。最后这一关,里头有个自命不凡的小青年儿,样子像药剂师的助手,他最好开玩笑。笑声不停地从这边传到那边。不过索默斯有本事充耳不闻,泰然处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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