杰兹带索默斯来到著名的悉尼堪培拉大厦,社会主义党和工党在那儿有房间:办公室、会客室和俱乐部等,颇具规模。尽管走廊里和外面人行道上站着些衣衫褴褛的不满分子,这里的气氛仍算活跃。一切都显得有条不紊。
这两个人被引到一间密室,桌边坐着一个人。这人脸膛黑红,脸颊瘦削,皱纹深刻。他双唇紧闭,一对黑眼睛炯炯有神。他教索默斯想起亚伯拉罕·林肯的肖像——同样深陷的双颊,同样深刻僵硬的皱纹,同样黑亮的大眼睛。不过,这位威利·斯特劳瑟斯缺少亚伯拉罕、林肯相貌上的幽默与和蔼,相反,他看上去面相多疑,看似在内省。
他是个土生土长的澳大利亚人,在这块大陆上四处闯荡,在金矿上干了些年。据说他刚刚混个小康,还算不上富有。他看上去颇为穷困潦倒,那身衣服看似适才从地上捡起披上。他的瘦肩膀明显一高一低。不过他的长相跟澳洲人显然不同:瘦削、塌腮、红脸膛,脸皮光亮、略显薄脆,一双黑色的大眼睛中闪着怒光。看到索默斯他们进来,他点点头,既不讲话,也不起身。
“这位是索默斯先生,”杰兹说,“你读过他论民主的书。”
“是的,我读过。”斯特劳瑟斯说,“请坐。”
他一嘴的澳洲口音,是那种蹩脚的伦敦腔。他审视索默斯片刻,随后去看别处。
他问的是些家常话,如理查德喜不喜欢澳大利亚、来了多久。要位多久。两人谈得并不投机。
随之,他开始涉及一些敏感的问题,如意大利的法西斯党和社会主义党、农民占用土地等等,又问起德国劳工的实际情绪、大战以来他们的爱国主义本质等等。
“所以,你看,”索默斯说,“我不会不懂装懂,我只谈些个人印象。我不敢说有什么知识。”
“那很好,索默斯先生。我需要您的印象。他们称做知识的东西就像某种货币,容易贬值。今天货真价实的知识,明天就没票面上那么些了,就像奥地利银币一样。我们不做事实的奴隶。跟我们谈谈您的印象吧。”
他的口吻透着其特有的尖刻,但尖刻中蕴有激情。他们谈了一会儿欧洲,这人还是肯倾听的,一双黑眼睛也在倾听。凝视,目不转睛的凝视,似乎他在期盼说话人的脸上会突然飞出一只鸟儿来。他消息灵通,似乎边听边思量分析着。
“怎么回事儿,我离开欧洲时,似乎社会主义到处都在失去阵地,特别是在意大利。一九二O年它在意大利可是朝气蓬勃、激动人心的事物。它教人目空一切,但也令人扬眉吐气。随后就偃旗息鼓,到去年就剩下一缕游丝了。人们失望幻灭,怒气冲冲。佛罗伦萨,锡耶纳,充满了仇恨!法西斯分子甚嚣尘上、趾高气扬,全是因为仇视。
佛罗伦萨的但丁节,国王到场,就是一例。他们的SaVOia简直气得你咬牙根儿。全是虚假的,是出于仇视。”
“那,索默斯先生,您说这是怎么回事?”
“我吗,我以为这些社会主义者并不太相信他们自己的社会主义,所以人人觉得失望了。特别是在意大利,我觉得他们正处在一场革命的边缘。国王准备退位了,教会准备卷着财产逃走,这我可知道。
大家都准备跑呢。于是那些社会主义者怕了。他们吓坏了。他们不敢发动革命,因为那样他们就要对这个国家负责了,可他们不敢负这个责任。他们一怕,法西斯分子就一哄而起,在他们背后袭击。”
斯特劳瑟斯先生缓缓地点着头。
“我估计是这么回事,”他说,“他们不相信他们在做的事,这就是原因。他们是一群孩子,说激动就激动,情绪不稳。”
“我觉得,社会主义没有引发革命的火花。在任何国家都没有。
它连火绒都没有,没有。”
“哪儿有火绒?”斯特劳瑟斯目光痛苦地说,“在哪儿您能找到火绒?”
“哦,哪儿也找不到。”索默斯说。
大家沉默了。斯特劳瑟斯看着窗外,似乎不知道还要说什么,自顾用右手狂躁地摆弄着桌上一个吸墨器。理查德默默地坐在椅子上,感到很不舒服。
“哪儿都没火绒吗?“斯特劳瑟斯平涩而生硬地问。
“没有。”理查德说。
又一阵尴尬的沉默。
“战争中有的是火绒。”斯特劳瑟斯说。
“就算是吧。他们不得不当火绒,但不是出于选择。”
“那他们会不会感到要再当一回?”斯特劳瑟斯阴沉着脸笑道。
两个男人对视着。
“什么能让他们这样做呢?”
“嗯,时势。”
“啊,如果时势——”理查德几乎有点唐突起来,“我知道,如果要打仗,大多数退伍兵会在一个月内集结起来,甚至一周内。这里的退伍兵会一遍又一遍地对你这么说。只有在战时他们才感到生机勃勃。他们去打仗,是因为他们仇恨德国人——出于正义感。但他们却不能出于正义把这种仇恨对准资本家,他们并不恨资本家。他们知道,如果他们自己有机会赚到一大笔钱并以此当上资本家,他们会不顾一切去做的。您无法制造仇恨,只能制造恐惧。而他们是不会仇恨资本家的,您无法让他们这样做。他们顶多嘲弄嘲弄资本家而已。”
斯特劳瑟斯仍旧用那只毛茸茸、红赤赤而又枯瘦的手把玩着吸墨器,双眼茫然地凝视着面前的桌子。
“您估计这会意味着什么,索默斯先生?”他紧张地抬头看看索默斯,干巴巴地问。
“您绝对无法让他们行动起来,无法动员工党或任何社会主义者去干革命。他们不会行动起来的,只有无政府主义者会行动起来,可他们的人为数太少了。”
“我担心他们会有所发展。”
“他们会么?我所知不多,但我原先以为他们只会越来越少。”
斯特劳瑟斯先生似乎对此置若罔闻,至少他没有回答。他垂头而坐,手上摆弄着那个吸墨器,恰似个小男孩儿,不爱听人教训,可又无法抵赖。
最终他抬起头,眼里充满斗志。
“您说的可能不差,索默斯先生。”他回答说,“人们可能对大变动还没准备,可那并不能改变其不可避免性。变革就要到来,非变不可。就算不在今天此地,至少在下个世纪吧。无论您怎么说,社会主义和公社制的理想是伟大的,一旦人们有所准备,就会实现。我们并非捺不住性子。如果说革命似乎是个不成熟的飞跃——或许的确如此,我们可以步步为营,最终达到我们既定的目的。那就是国有制与国际劳工调控。您或许知道,劳工总会并不急于马上发动革命,而是要采取渐进方式进行大革命。步步为营,坚持通过新的法律,在每个国家都取得政治胜利,逐步地但是更有把握地达到我们的近期目标。
索默斯先生,您不相信资本主义和我们国家的这类产业制度。如果判断不错的话,通过您的作品可以看出,您不喜欢这个庞大浅薄的中产阶级。他们岂止浅薄,简直是无聊透顶。我想,您的书里大谈了这个意思。您盼望社会上出现一种新的精神,联系人与人的新纽带。
哦,我也这样想,我们都这样想。我们意识到,要想前进,首要的是团结,我们现在输就输在不团结上。
怎么才能团结起来?您的作品向我们提供了答案。人与人之间必须要有新的联系纽带,这就是真正的兄弟情谊。为什么不在我们之间寻找这种纽带呢?我们从小就给教得不信任自己,而且相互不信任。
我们是在某种拜物教熏陶下长大的,就像有巫医的野蛮人部落一样。
谁是我们的巫医、我们的大夫?哼,他们是科学教授、医学教授、法学教授和神学教授们,他们咚咚地敲着响鼓吓唬我们、迷惑我们。迷惑我们的是这样聪明的叫喊:‘听我们的话,你们就会过好日子,发财,发财,进入中产阶级,成为伟人。’
这里的诡计,只有您这样受过教育的人才能看穿,工人阶级是看不透的。他们看不透的是:一个人发财就得有五百个新的奴隶贩子和苦力给你创造财富。引诱所有的人去发财,就如同在五千头挂在你车上的驴子面前晃一根胡萝卜,一头驴得到了萝卜,车却由别的驴拉。
现在我们要的是伙伴之间的新纽带。我们必须砸碎中产阶级的偶像,打倒他们的巫医。可是在破除时,您得有所建立。您得建立起伙伴之间真正的伙伴感情,您得教我们劳动者相互信任,绝对的信任,还要教我们不去信任那个浅薄阶级和他们的巫医,他们是吸血鬼,让我们流血。教我们别信任他们,还是自己人之间相互信任吧。首要的是我们劳动者之间相互信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