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时分,会有个小男孩骑着一匹奶黄色的小马过来,围着牛群打转,把它们赶到一起。这下惊起了水边草滩上一只孤鹤或苍鹭之类的大鸟。母牛优哉游哉地漫步回圈,那鸟儿扑楞着一双灰色的大翅膀在低空盘桓一圈儿,便落脚在离原地一码远的地方。

索默斯漫不经心地环顾,发现溪水边一对鱼鹰儿,这怪鸟有鸭子那般大小,就栖息在一根漂到水面上的死桉树梢上。他一来,鱼鹰儿就飞走了;他仁立看它们,它们则伸长了脖颈,用力扑楞着翅膀在空中飞旋。随后,一只飞回来栖在树梢上,另一只则栖在另一根枯枝上。近的那一只在扭头看索默斯。

“我来了。”索默斯大声说道。

鸟儿又看了他一眼,便转过身去,从此对鸟儿来说索默斯就算不存在了。这是些不需要沙子的鸵鸟。鸟儿忘了他,便又转过身来测视他,于是索默斯看到了鸟儿的侧影,它蜷缩在光秃秃的灰色枝头,自己也一团灰,看似枝头上的一个长了多年的疙瘩。随之,那鱼鹰儿又歪着头在空中盘旋一圈。他不知道那是它为了把最后一根鱼鲠吞进肚里,还是纯属在空中炫耀一番。

“你那样子好蠢。”索默斯冲鱼鹰儿大喊。

鸟儿闻声又飞走了。这时他发现小溪对岸有一位衣衫褴褛的黑衣老人正从灌木丛后面窥视他,从那身黑色长衫看,他像是被革了职的卫理公会的牧师。这位牧师样的瘦子带着枪呢,天知道会射击什么。

他觉得理查德·洛瓦特可疑,而理查德南瓦特也觉得再也找不出比这瘦子更瘦的人了。于是索默斯扭过脸去,面向沙滩,那边,午后的大海已呈深蓝色。另一个细脖子、红脸膛的瘦子坐在泛着泡沫的沙脊上,叉开双腿,面向大海。他正看管着一根钓线,线的另一端扔进浅浪里了。一个棕色皮肤的顽童光着脚在沙滩上默默地游逛着,像只矶鹞一样。索默斯靠近时,那老瘦子发出了莫名其妙的叫声,索默斯意识到,这是在警告他别趟了那瘦渔人身后埋在沙子下的钓线。索默斯便迈了过去。而那棕色皮肤的赤脚小顽童仍在四处闲逛,对此毫不在意。当那老人冲他发出含糊的叫声时,他连头都没抬。

“我爹是个打渔人,哦,是个打渔人!

对,是个打渔人!

什么鱼儿他都能抓。”

周一、周三和周六是图书馆开门的日子。穿过横跨铁路的步行铁桥,你就来到了一座铁皮屋顶的大木屋,它孤零零地坐落在一个荒弃的角落里,似乎是那村子里的一件废物,而那村子本身就是一堆废物。从后面看,这座建筑可能是临时用来做教堂的。可前脸儿上却写着PiCtOria,那定是家电影院了。不过,那儿还挂着一块金字黑牌子,像教堂的通知牌,那金字是“艺术学校图书馆”。这家电影院还有一小间全木侧厅,像是一间教室。这侧厅的一部分就是图书馆,索默斯夫妇常光顾这里。里面有四排小说,顶上一排是一百来本小簿册子,全是纳特·古尔德和赞恩·格雷的书。“哦,〈玛吉的少女》是本可爱的书,真可爱。”一个年轻女子站在一把破椅子上叫着,那把椅子是用来蹬着取顶排上的书的,“你们这儿还没有赞恩·格雷的新书吧?”她对那白胡子图书馆员说起话来显得那么亲密无间,让人觉得那是她亲爹。随之又来了一位年轻铁路工人,他听说这儿新到了一本纳特·古尔德的书。

索默斯和哈丽叶借了玛丽·E.曼和乔治·A.伯明翰的书各一本。出来时,索默斯说:“我倒是不怀疑他们读英语书,但他们肯定只读纳特·古尔德的书。在这儿,英国小说中的猜忌、情感和懊悔看上去纯属浪费时光。”

“我猜呀,”哈丽叶说,“你如果缺乏内心生活,那些就会看似浪费时光。你瞧瞧,瞧瞧!”她让他看的那东西引起了他们的争论。

她想花上五镑买四根柱子和一条铁链把它圈起来,或许再在里面种上点草。可索默斯却说,光那根链子或许就要十镑,因为这是澳大利亚。管它呢,它跟别的东西没什么两样。可哈丽叶却说不为这东西做点什么她就不走。索默斯说她是个爱管闲事的女人。

他们说的是阵亡士兵纪念碑,一尊褐色的士兵雕塑。他挎着长枪、打着裹腿、头戴毡帽、静若处子的站姿确实很引人注目。这雕塑约摸真人般大小,不过矗立在一人高的底座上,他看上去就显得小巧、硬朗而楚楚动人。底座大小合适,目光水平处的发花岗岩立柱间镶嵌着几块白条石,一块用小黑体字刻着所有阵亡将士的名字,其墓志铭是“永志不忘”;另外几块上则刻着参战服役人员的名字,碑文是“上帝保佑”。底座上镌刻的是:“格兰尼·里斯揭幕”。这确是一座小镇纪念碑,尽可能刻上每个人的名字:死去的、当了兵的、立碑者,还有格兰尼·里斯。这面色苍白、体态纤弱的士兵永远可怜地位立在那儿,稚嫩而迷人,恰似这里的人民。这雕塑与这环境也很协调。

可它却立在离铁皮屋顶的电影院几码处、通向车站的破路边角上,看似一只被遗弃的旧牛奶罐子,说它是新牛奶罐子也行。雕塑基座周围是一地破纸片,间或有一两只!口罐头盒子。稍远处架着一挺德国机关枪,亦看似遗弃的破烂货。那装有一扇金属板的机枪模样奇特,它是某种更高级文化的产物,邪恶而腐朽。

哈丽叶决心要拯救这尊孤苦伶仃的雕塑,它看似人们在慌乱中遗弃的东西一样。哈丽叶就想用什么把它围起来。可索默斯却说:“别管它,放着吧。人家不喜欢围起来的东西。”

哈丽叶心目中的澳大利亚仍是个有着美丽庄园宅院和娇小雅致村落的国家。她一直由衷地喜爱这个新国家的原始粗砺与洒脱不羁。所以,当她发现澳洲的女人竟然不挎篮子,感到很可笑。在村里,哈丽叶总是挎着漂亮的草编篮子上街买东西。可她感到女人们在盯她的篮子,这才注意到,在这个拘谨的国家里,人人都是提着箱子上街的。

当她发现一个胖老媪提着箱子站在门口时,哈丽叶以为是外来人走错门了。其实不然。“您要颗卷心菜吗?”原来箱子里装着两颗卷心菜和半个南瓜。有个小姑娘去乳品店买六个鸡蛋和半磅黄油也拎个精致的衣箱。这还不够,一个三岁的孩子提着一只六英寸的小衣箱蹒跚而行,里面装的是两个面包。哈丽叶是碰巧看到这一景的,正好箱子开了,面包滚了出来。澳洲人的衣箱总是敞开着的,露出蔬菜、一只剥了皮的兔子或三瓶啤酒。他们给人的印象是,人人去度周末都提着一只衣箱。倒也不尽然。不过是个有点守旧的新国家而已。

啊,一个新国家!一颗卷心菜一般情况下卖十使士,一颗菜花卖一先令。商人的马车在田野里穿梭着运送货物。无论这国家如何,这儿的人没什么新意。

那架停在田野里的老式破飞机,现如今总在贴着海浪做低空飞行,它掠过“咕咕宅”,逡巡着在小镇的沙滩上着陆。寒风中,一群可怜巴巴的男人和小男孩儿围上了飞机。海水正卷上来,飞机后面就是荒凉的溪水沼地。这时,一个“乘客”上了飞机,男人们顺着沙滩用力推这个大虫子似的东西帮它发动起来。只见它恶狠狠地隆隆响着飞向天空,看似十分危险,随时都会葬身海中。

“不错,它载客呢。哦,买卖挺公平的,坐一次三十五先令。嗯,价格不菲,可是能赚的时候他就得赚才是。不,找没上去过,我儿子坐过。您瞧,有四个小子,他们打赌,一次赌八先令六便士,我儿子赢了,他才十一岁。是的,他喜欢。不过上一次只能坐四分钟左右,我掐过点儿了。嗯,你知道这不怎么划算。他可是赚了不少。我听说,在这沙滩上,光从维特·曼迪身上他就赚走了四十多镑。我觉得他偏向有些人,苛对另一些人。有的人,他带人家一飞就十多分钟。

你瞧现在那家伙,我相信他飞了也就三分多一点儿。不,不那么公平。是的,他从布利来,战争期间一直当飞行员。现在这飞机归他了,能赚点儿,当然要赚点儿了。不,我不知道他有没有执照什么的。可是,对一个经过战争的伙计来说,他为自个儿过好日子折腾,谁管得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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