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他会喷发吗?或者说,这深层的静态忍耐和这昏暗树蕨般的漠然会不会将他彻底吞噬?这嬗变太缓慢了!今日或这个国家又怎么样?时间太广博了,在澳大利亚向后退一步,就是那个树蕨年代。
黄昏时分,这座城市看上去最怪。路灯莫名其妙地忽闪明灭。昏暗之中,那宽阔但未加平整的马路坑坑洼洼,与野地别无二致。那些低矮的平房,房门洞开,灯光流泻而出,看似荒野中的陋屋,这片平房看似漆黑荒野中的住宅区。年轻人骑马沿松软的大路狂奔而去。他们足蹬马蹬子,身子伏在精瘦的棕色赛马背上,那模样奇特,飞驰如魔影。那个年轻的面包师也效仿别人,骑着一匹黄马从村中飞驰而过。一个呆在别处的矿工则骑着一匹小马驹缓缓没入黑暗中,那样子倒像骑着一匹木马一般。身穿布衣的姑娘们站在自家平房的小木门旁同马车中的小伙子聊天,或同步行的男人、货车上的男人或过路的男人聊天。夜幕降临,远处的田野上暮色渐浓,而那些在暮色中张望的白人则像土着人似的了。一旦你走人那远处的田野,你会发现它仍旧遥远如初,不,甚至更远。
夜,漆黑,东南方大海上的灯光惨淡地明灭着。同杰克在一起无事可干,只好下跳棋了。杰克并无甚比赛兴致,便自找输棋。当他兴致高时,他会对索默斯施加魔力,乱了他的阵脚回回赢,还露出幸灾乐祸的样子。可他兴致不高时,他会胡乱调兵遣将,直至输棋。对此他并不在意。他只是身体后仰,用力伸展腰身,这样子在索默斯看来有点没人样儿。这人一身的好力气,就像一架喷气的机器,充满了能量可毫无生气。他这人没思想、没精神、没灵魂,只是一具紧张但僵硬的躯体,一只炯炯有神的眼睛里有些许血丝。那旧的心理正在崩溃。
而此时维多利亚则正兴高采烈地同哈丽叶大谈欧洲。维多利亚这人与杰克正相反:她为了了解、观窥和获得而异常激动兴奋。为了能够观窥生活,观窥其内幕,观窥其亲昵的一面,她可说是尽了全力。
她对当个船上的领航小姐、旅店里的侍女、高级餐馆里的女招待或医院里的女护士大发奇想——当什么都行,只要能观窥到人们的亲昵,接触到隐私的神秘。她顶好旅行,去欧洲和印度,到那儿能看到一切。她比他更爱澳大利亚,可以说是爱得心肝寸断。可是令她着迷的并不是澳大利亚,而是生活的神秘亲见和别人的感受。他天生出奇地淡漠,那种漠然似根深蒂固。而她则犹如一台发电机一样充满活力。她像一根飘忽不定的神经,一根交感神经系的神经。她全然为交感神经所驱使,而他则几乎全然自我抑制。他冷冷端坐,全然淡漠。他并非同她作对或故作南辕北辙,他不过是她的另一极能量罢了。当然了,她属于他,就如同电流中的一极属于另一极一样。
而他呢,他仍然不停地伸懒腰,可却不去睡,尽管索默斯提了这样的建议。不,他不,他仍端坐如初。于是索默斯便加入了女人们热烈的交谈,撇下杰克一个人平坐着,至于他有没有听,无知道。他天生冷漠,像失了魂儿,自顾凝神漠视。
翌日清晨可说是澳洲最美的一个早晨了,天色一派金黄。那黛青色的山脉,向海的一面满目金黄灿烂,而另一面则是冷色调的淡蓝色内陆。风从内陆吹拂过来,大海娴静如一只心满意足的白爪猫。渐渐地,海水呈现深蓝,点缀着无数白光亮点,恰似雨点溅落在湖面。但见坚实黯淡的大海与白亮的天空交接,构成一条清晰的海平线。在这海平线的前方,呈现着朦胧蜃景般的金边云霞,似乎那是遥远太平洋上的岛屿。
虽说天儿凉,杰克照旧只穿衬衫,敞着马甲,双手揣兜溜达,这样子着实令维多利亚。心烦。“打起精神来,亲爱的杰克,系上扣子,打上领带吧。”她抚摸着哄劝杰克。
“这就好。”杰克说。
漠然、遥远的金色澳洲如这黯淡的树蕨般漠然。漠视,打心里对什么都漠视。为这弥漫着树蕨清香的晨曦所迷醉,只顾今日眼前,置其余而不顾,随波逐流,不思不焦,全无顾虑,这就是杰克。在海边,他只穿衬衫,敞着马甲,露着脖子,手揣衣兜在索默斯身边溜达着。索默斯身着黑法兰绒夹克,黑领带垂悬在白衬衣正中。
两个女人站在灌木茂密的低矮悬崖上俯瞰崖下。哈丽叶身着一件朴素的绿紫色手织棉丝混纺上衣,领口镶着!日式银边,维多利亚则身穿浅绿色针织上衣。她们沐在晨光中,注视着海边浅黄色沙滩上的男人,只等他们一朝这边看就向他们挥手。
杰克先向上看了一眼,两位女士见状便学着鸟儿“咕咕”叫着朝他挥手。他从嘴中拔出烟斗,高高地向她们举起来以示回答。这举动有点怪。崖上维多利亚那一袭浅绿衣衫点缀着他眼前的风景。可是,哈丽叶那身黑衣则教他感到莫名其妙的威胁。他突然感到他似乎是在崖下,突然意识到他需要想想自己。他朝索默斯转过身,眼看着地,甩着他特有的澳洲胜说:
“喂,咱们是不是该上去了?”
这种男人气十足的土腔儿表达出奇特的屈从意味!
维多利亚硬是让他穿上外衣,竖起领子,打上领带吃早餐。
“来吧,亲爱的,让我替你打上领带。”
“我觉得,男人生来就是要让步的。”他一语中的,幽默中不乏固执。不过他还是有点不安。他意识到自己需要打起精神来。
“你可是越来越像那帮子人了。”维多利亚嗔怪道,“你原先可是很精明过人的,你还对我保证过,说永远也不会像他们那种人一样窝窝囊囊,你说过没有,坏小子?”
“我忘了。”他说。不过早餐时分的紧张气氛还是让他振作了起来——哈丽叶确实嫌弃他了,而他又确实不懂个中原委,哈丽叶到底为何一脸阴云。那是旧世界的旧评判标准。这叫他有点紧张了一下。
不过他现在全然深陷在澳洲的蕨树丛中,远离那个旧欧洲了。
“我的天!”索默斯暗忖,“这就是袋鼠要与之一起建立一个新国家的人们。”
早餐以后,索默斯同杰克谈起袋鼠及其计划来。他再一次了解到“退伍兵俱乐部”的全部情况:几乎全部战时的军人和水兵都是其成员,且并不仅限于这些人。他们同别的社交俱乐部没什么两样,举办的活动也是游戏、体育、讲座、朗读、讨论和辩论。这里没有赌博,不提供酒水,不分党派或阶级都可加入。俱乐部活动仍以竞技为主,不过没有体育比赛。人们打拳、摔跤、击剑、掷飞刀以及射击等。他们组织了游泳队和划艇队,建了个步枪射击靶场练射击,还定期进行军事训练。发起军事训练的上校是个精明的家伙。人们被编成一个个小班,每班二十人,各配一位上士和一位下士。这些人都被训练得像侦察员一样,能独立作战;不过,在他们自己人之间,全班团结一致并发誓绝对服从上级指挥。不过,大部分规划和决策权都下放到各班了。在新南威尔士,这些私家班子名为“麦吉斯”,人数已达一千四百,全都训练有素,装备精良。他们有区别身份的标志:宽边儿白毡帽看似普通的军用卡其布帽,其实不同,区别在于他们的帽子是白的且配有一簇白羽毛。“这是因为,”那位叫恩尼斯的上校说,“只有我们才佩得起白羽毛。”
“麦吉斯”这个名字可能是“喜鹊”的拟音,因为恩尼斯上校常穿白色马裤,黑高筒靴,配以黑夹克、白领巾,戴白帽子,这身打扮的人是退伍兵组织的核心与中坚。而袋鼠则注重精神方面的问题,他要他的人把握住澳洲未来的问题,因此他坚持要大家参与辩论和讨论,论及澳洲与世界、澳洲与未来、澳洲白人、澳洲与赤色分子、澳洲的阶级感、政治与澳洲、澳洲人与就业以及什么是民主等等。论辩中还有如下问题:澳洲人何许人也?我们的政治家为澳洲做了什么?我们的州议会和联邦议会为我们做了什么?澳洲议会代表澳洲的哪一方?议会于民主何用?苏维埃统治错在哪里?我们是要政治家还是领袖?我们要哪类领袖?我们的近期目标是什么?我们是澳洲人吗?我们民主吗?我们自信吗?
争论已经持续了有一年半了,这类争论只限于俱乐部成员自己,每个俱乐部也只有五十人。要求每个成员都参加辩论,每场辩论都有一份备忘录。另外,每个月还有一个大型聚会,一般有五六个以上的俱乐部参加团聚。偶尔也会有个群众集会,这时袋鼠就要亮相讲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