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默斯走回屋,突然开始除下身上的衣服。转瞬间他已赤身跑过雨中,清凉的雨水立时洒了他一身。啊,城里那场炽烈的情感经历太教他燥热得慌。哈丽叶惊讶地看着他的白色身影消失在矮矮的崖畔,便跑过去看。
他飞跑过沙滩,那儿凉风习习,雨点儿稀疏。他径直跨进水中,扑入涌上来的浪花中。这海水至少看似翻滚着。浪头把他旋入水底,教他尝尝太平洋的滋味。啊,清凉湿润!清凉湿润!海浪又退下,沙滩在他身下又散开,他成了一条搁浅的鱼儿晾在沙滩上。他再次扑入水中。一道道墙一样的浪头在不远处汹涌着,可看上去仍然很可怕,似间不容发地咆哮而来,那白色的浪墙正“哗啦啦”压向他。就在那澎湃激荡的白浪背上,那条影影绰绰的汽船在挣扎,看似骑在什么枝头的一朵花儿。
他没敢游近那浪墙。不,那汹涌的绿色波澜足以揪住他的脖子把他掀到海滩上。但是波涛的冲击对人是有好处的;如果你逃跑,海浪会沉重地砸到你的后背上;如果你向前冲,它会迎头冲来,扑入你怀中。
走出海水时,雨正下得急,天幕低垂,黑沉沉地悬在绿波白波之上。海岸边翻涌着泡沫,一片雪白,看似四射的阳光一般。雨水落下来,倒让人觉得暖洋洋的。
哈丽叶手执一条毛巾穿过草坪走来。
“这样可真不错!”她说,“早知道这么好,我刚才也来下海了。”
但他没理会那条毛巾,而是进了小洗澡间,站在莲蓬头下冲掉太平洋粘在他身上的海水和气味。哈丽叶手拿毛巾跟过来。他用手挡住她的脸冲她点点头。她明白他的意思,就若有所思地出去了,待他擦干身子,才向她走来。
未了,她更为好奇了。结束之时,外面天色已暗,她冲他笑道:
“太棒了,很时髦呢。直接从海中走出来,像另一个动物似的。”
棒、时髦,这种词儿让他觉得很不适合描述刚才的情景。他给她端来一碗热水,就去准备茶点了。风声开始大了,淹没了大海的涛声,但仍能听到屋外海的咆哮。他们喝茶,吃了愠悖酱的烤面包。那七把掉了壶嘴的茶壶在红白两色的方格茶座布上闪闪发光,那块布占了硬木桌的一角。谢天谢地,他感到凉爽而清新,很是超然,虽然不像在家中那么受用。没有家里的受用感,这反倒使他觉得庆幸。这间屋,很容易受室外的影响,它就像海滩上的一只贝壳,清凉,弥漫着海的气息,而不是一只可以藏身躲避的安逸小盒子。
杰克·考尔科特的驳斥还让他觉得如鲠在喉。或许说到底他只是个来澳洲混饭的,爱夸大事物的重要性,尤爱在未知物前装成全知全能的上帝。澳洲人把英国老家来的移民称做Pommy。
老师:乔治,你干吗打他?
乔治:老师呀,他叫我Pommy。
奥西(一只眼睛已经变色):嗯,你是个Pommy,难道不对吗?
我能让你不是Pommy吗?
Pommy据说是石榴的简称。而这种发音在一个顺其自然发音的国家中便与移民一词的节奏相近。还有,移民们在血末‘变稀”之前的初期,其特征是圆脸和红脸蛋。人们这样说。有了石榴,便引出了Pommy这个词。让词源学家们姑息吧,这种词的变异是合理合法的。
或许,索默斯自语道,我就是个傻乎乎的Pommy。假如我的血已经变稀,就不会对同“袋鼠”同甘共苦或与杰克义结金兰感到大惊小怪。我即使不是个红脸膛的Pommy也是个青脸Pommy。当然了,这些人把一切都视之自然,并且希望我也这样做,可我却像一条掉进油锅里的鱼儿,又蹦又闹。那是注入了太多“灵魂”的缘故。当你的血变稀后,便只剩下灵魂的残渣了,你的机智与感情全然离你而去了。正如同杰克所说,你会把一切视之当然。难道这样做不是最理智的吗?总比你钻牛角尖儿硬要用你的条条框框去衡量要好。唉,血一变稀,你就会忘却许多。可要忘却的东西太多了,一旦忘却,你又说不上来忘却了什么。首要的是,这样做是与古板的英国理性传统势不两立的。
其次,一旦你的血变稀了、没了魂,你就也不在意谈你的感受了。
“你这杯澳洲红酒淡多了。”索默斯上床前无意中看到映在镜中自己的身体,对自己这样说,“你瘦得如同一只空瓶子,可瓶中酒却不能淡。我这几天简直是在犯傻。”
可他又自忖:“难道我愿意让自己的血像他们那样变稀不成?血变稀了,人也空虚了。我想要这种奇特的透明血液,让它成为一种对照物吗?这种血使人感情无常,空虚苍白。当然,在我的血未变稀之前,我是不会像他们那样看问题的。天知道,这个充满博爱的世界上,人类何以用同一种眼光看问题。须知,不同大陆上人们的血浓度并不同,血不同,心态必然不同啊!眼光绝不会相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