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地球为什么不飞向太阳呢?”索默斯问。

“理由是一样的。爱是相互的,双方相互吸引。可是在自然的爱中,一方是要试图抑制对方的、令对方保持其本真的可爱本质。对任何一个真正的爱者来说,如果被爱的一方毁了自己的天性和自我去认同爱者及其天性与自我,这都是最大的灾难。我就是这么认为的:对任何一个爱者,这都是最大的灾难,他会尽最大的努力防止这种情况发生。地球和太阳,则找到了一种最完美的平衡。而人则还没有。人要学的课程太难了,他的意识既十分复杂又十分有限。这就是我们面对的课题。男人爱他的被爱,只是出于爱,他还绝少明白,他只有爱她独立奇特的自我他才能够爱她。这种自我对他来说永远应该是一种奇特、快乐的秘密。情人们应该了解对方,这是一个可怕的误区,一种自我幻像。真正的情人会发现,只有他们相互了解得越少,一方的神秘感才在另一方心中变得神奇。全然的未知,这才是爱的魔力、秘密和神奇之所在,被爱者就伏在我们的胸前,伏在我们的臂弯中,但却对我们来说全然陌生。我们曾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意欲尽可能多地了解认识事物,我们自以为认识了实质,自以为可以支配一切了。

可是,太阳却永远在我们不可知的远方,像过去一样不可知。每个人的爱人亦然,如同不可知的太阳一样。我们对一个人有所了解,这又算得了什么呢?对这个人,我们能知道的,只有两点,而且是通过心灵的直觉来获得这种认知:我们了解他是否忠于他内心深处生命与爱的火焰。如果是,他就是朋友。如果他意在违抗并与内心的生命与爱之火为敌,那他就是我的敌人,也是他自己的敌人。”

索默斯聆听着。他似乎全然听懂了这番话。他相信这些话是发自肺腑的。

“是的,我信,这话一点木错。”

“那,你不信什么呢?”

“我不那么相信爱是唯一排它的力量或是活生生灵感的神秘所在,我不太信这种说法。总还有别的什么吧。”

袋鼠傲慢且不屑地看了他一眼,简单地说了一句:“那,请告诉我,那个别的是什么。”

“连我自己都不太清楚。再说了,你知道的,我说的你也并不想听。”

“不,我想听。”袋鼠厉声道。

“只用耳朵和挑剔的头脑听。”

“管它什么,说吧,说。”

理查德傻坐着。交流的灵魂就像一头驴:你可以把它牵到水边,可你不能强迫它饮水。

“怎么说呢,”他说,“这意味着我们的末日,首先意味着原来的我们的完结。随后,至高无上的神再次进入我们体内,是从下进而非上边。”

袋鼠闻之腾地一下坐起身,像动物从黑暗的角落向外睁大眼张望那样盯着索默斯。

“你什么意思?什么从下面进来?”他叫道。

“也就是说,不是通过心智,而是通过下方的自我,那是个黑暗的自我,可以说是阳物的自我。”

“通过阳物的自我进入我们体内?”袋鼠尖声反问。

“这很神圣。你永远看不到那神,甚至无法想象它的影像,可它就在阳物的我身边,在黑暗中仁立着。”

“阳物的你,我亲爱的年轻朋友,那不就是爱吗?”

理查德默默地摇摇头。

“不,”他缓缓地说,声音很遥远,“我懂你的爱,袋鼠。它全然来自精神,来自头脑。你只把下体的自我当成精神的工具来操作。

但现在,该是让精神离开我们的时候了。该让‘人的儿子’走开,让我们留在黑暗中,直面那一言不发的神:他就在下体的自我那冥冥的门槛旁,我下体的自我。就在下体的我的门边,有一个伟大的神。他让我感到荣耀,同时我又惧怕他。而精神,则像一支燃尽的蜡烛那样,完了就完了。”

袋鼠阴沉着脸凝视他,那脸看似一张面具。

“是该让精神走开了,”他像个梦游者那样喃喃着,“该让精神离开我们了。”

索默斯垂着头听他讲话,抬起眼皮看着他。袋鼠仍旧端坐着,像一尊冻僵了充满怨怼的泥菩萨。他振作一下,算是又恢复了常态。

“啊,”他叹息一声,透着恹倦、无奈和降尊纤贵,“我可是从来也玩不转神秘主义和超验主义啊。这也算我的一个短处吧。我听不懂你的意思。”

“可是,你的‘爱’不也是神秘的东西吗?”理查德颇为反感地问。

“我的爱?怎么,那是我的感受,就像我感到牙痛一样,很简单。”

“对呀,我的感受也是一样:爱这玩艺儿已经变成破纸片子一样的老一套了。”理查德仍!日恼火地说。

“像纸片子一样?哦,我可不这么看,可爱的孩子。你可是个可爱的小伙子,这一点你并不自知。可你是。你心里有个魔鬼,它让你心理变态,不让你成为一个可爱漂亮的人。我来为你驱魔。”

索默斯短促地一笑,那就是心中魔鬼的声音。

“没错,我要为你驱魔,”袋鼠坚定地说,“我就是要驱走魔鬼,解放你那美丽的安德洛米达之灵。”

“那就试试吧。”理查德冷冷地说着,厌恶地把头扭向一边。

袋鼠一下跳将起来,俯视着他的辩敌,似乎他要扑下来,以激烈的热情窒息住他并驱逐他体内的魔鬼。可理查德冷冰冰矜持地坐着,令袋鼠无法触摸他。

“我要试一试,”律师微微沙哑着嗓子大叫道,“你让我试试,就是给了我这个特权。我将要爱你,你躲也躲不了。我就是到了天上也要追逐你,我的小伙子,我就是到了地狱里,也注定要追逐你。你知道我爱你吗?在没见到你之前很久我就爱你了。”

理查德蜷缩在椅子中,像一条蛇一样,抬起眼皮瞟了瞟那个俯视他的大个子男人。一股磁力似乎正从袋鼠的身上流溢而出,这使得理查德的手不由自主地被吸过去,去触摸那个人的身体。他控制着自己,不让自己的手放在近在咫尺的袋鼠那胖大的腹部上,如果他不控制自己,他的手就会自动抬起放在袋鼠腹上。他总算控制住了自己,两个男人的目光相交了。袋鼠搜索着洛瓦特的眼睛,那双蓝眼睛上似蒙着一层云、一片雾,像魔鬼的目光难以穿透。袋鼠盯了好一阵子,但那个人却是不可改变的。

袋鼠墓地转过身,说:“啊,我能看出,你眼中有一头野兽,洛瓦特,如果我打不过它,那你就受罪吧,我亲爱的。可是,你瞧,我是爱你的呀。”

“听起来这话像一种威胁。”索默斯笑道。

袋鼠倾过身子,手轻轻地放在洛瓦特肩上。

“瞧你说的,”他的声音变得细小而轻柔,“我没见到你时就爱上了你。我的灵魂呼唤着你呢。可你和你心中的魔鬼却伤害了我。”

一时间理查德脸色煞白,沉默了好一阵子。他肩上那只手愈来愈沉重地按下来。

“你看,”索默斯竭力把话说得婉转,“‘你说的魔鬼正是我自己本身。那是最好的我了,我坚持这样。我觉得,爱,咱们的这种爱,是件可咒的事,是慢性毒药。的确,我懂得在我下体的门槛边那黑暗的神,我甚至把它当成一个词组来重复。是在神圣的黑暗中男人相遇并相触,那是一种了不起的交流。但那不是眼下这种爱。那种交流中是没有爱的,但却有比爱更深刻的东西。爱,在我看来是某种微不足道的东西,而精神似乎像某种纸一样的东西。没办法不这样想,因为我懂,还有另一个上帝。”

肩上的手滞住了。

“不过,您是否在发明一些新词儿,表达的其实还是我所指的东西?我称那叫爱。”袋鼠侧视一旁,语调奇特,平淡得很。

“我是让您觉得在做这样的事吗?”洛瓦特温柔却冷静地问。

索默斯脸色苍白自顾端坐着,抬头望着袋鼠。袋鼠像一朵巨大奇特的激情云朵笼罩着索默斯。随之,似乎那光焰和震颤从袋鼠身上消失了,那朵云彩变得更暗更沉重了。他叹口气,把手移开,转过身去。

“嗯?”他说,“唉!”

索默斯站起身,他开始发抖,颇感虚弱。

“我得走了。”他说。

“好,要走就走吧。”袋鼠说。

索默斯二话没说就走了,剩下那个人瘫在椅子中,像被打败了一样。索默斯甚至毫不同情他。他的心中莫名其妙,空荡荡的,情绪全无。

他那天要在考尔科特家过夜。哈丽叶也是。不过他并不急于回那儿。夜晚,天空晴朗,星光灿灿。他坐上电车出了市中心,然后下车步行。在这个国家,夜幕降临,他就会觉得大地和世界消失了,似乎白日不过是一场幻景,此时天空在沉降下来。银河,一片如烟星云就在他面前飘落,就落在他面前,似乎他就可以走进去,只要他一直不停地走就行。那惨淡如烟的星汉流泻下来,那么近,直直铺展开来,就像一条路伸延而去。你尽可以避开上方那条路上奇特的黑暗渊薮和鸿沟,独自走下去,向着彼岸的星云浮岛,向着南方,越过鸿沟中刺眼如灯塔的星星,你就会踏上一条新的路,上一个新的高度。会有一条新路的,在那儿。这个僵死的地球上没有立足之地,你会全然沉没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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