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来了,我想这个人送过我他的书,”索默斯说,“我记不得他的名字了。我只记得他如此这般地对主大献其媚并且喋喋不休地抱怨一位老母亲。那个头戴破黑帽的老女人,披着披肩,出去用六个半便士给家里买值一先令的日用品。”

“是这样,”袋鼠说着又笑了,“她丈夫肯定喝醉了。谁说不是呢,一喝准醉的人。”

“看她那模样就想把她赶出屋去,或者赶出这个世界。”索默斯说。

“不,”杰克说,“她是在享受自己的苦难,可爱的老东西。千万别妒嫉她那点愉悦。”

“倒不是妒嫉,”索默斯笑道,“我是舍不得给她这种快乐。”

“那你拿她怎么办?”袋鼠问。

“不怎么办。她常在伦敦东区晃悠,在那儿你用不着烦她。她在那儿很自在,就像负鼠在灌木丛中一样。算了,别拿她恶心我了。”

“那好吧,”袋鼠笑道,“我倒想给人们提供些公共厨房,让孩子们吃得好点,这些钱就让那些做丈夫的干点公益活儿来顶。不愿意的就随他们去。”

“可他们的头脑、灵魂和精神呢?”索默斯问。

“他们必须自己照顾自己。我是想保持秩序。我想尽量减少肉体上的痛苦,对此我很自信。要做到这一点,你只能自上而下地行使强大和正义的力量。在这一点上,我们是致的。”

“你不相信教育吗?”

“不怎么相信。这就是说,教育对百分之九十的人来说毫无用处。不过,我的确想让那九成人同样过上完美实惠的生活,包括那些主人统治下的奴隶和生活并不完美的我们的人民。我想,这也是你的理想之一。”

“是的。”索默斯说。可他的。已随之一沉。“你要的是一种降尊纤贵的霸主统治吗?”

“这样说并不确切。你知道的,这种霸主是受到我要建立的制度高度制约的。但在某种意义上说,他应该是个霸主。或许较为接近的说法是,一个族长或一个主教,他代表的应与生命之明智和微妙的精神尽可能接近。我应该试图把我的澳大利亚国建成某种宗教教会,它会深切地尊重生命,尊重生命深处的冲动,视之为动力。陀斯妥耶夫斯基有过这样的建议,我认为这是可以实现的。”

“或许在这里就能实现。”索默斯冲口说,“每个大陆都有自己的路,有自己的需求。”

“我同意这个说法。”袋鼠说,“我对作为一种体制的罗马天主教会怀有最崇高的敬意。不过,它的教义和神学在我看来颇不自然。

我认为我们需要某种更灵活的东西,某种不那么正儿八经的力量,别那么教条。我说的是,该更为宽容大度些。某种宽容大度的力量,能够看清这里所有的问题,而不是来世的问题。它并不关注罪恶、忏海和救赎。我要试图教给我的人民:做一个真正的男人或女人意味着什么。而拯救灵魂则是一件太靠不住的活儿。我想,如果一个男人的的确确算个男人,忠实于自己的生命的话,他的灵魂就能自救。但,世上绝没有两个人可以用同样一种方法拯救他们的灵魂。我们应尽可能把这个问题留给他们自己。命运女神领引顺其者前进,拖曳逆其者后退。”

“我也相信这一点。”

“但是必须有法律,必须有权威。只不过法律应更有人情味,而权威则应更明智。如果一个人热爱生命,能感受生命之神圣和神秘,那他就会懂得,生命其实充满着奇特、微妙甚至是相互矛盾的规则。

聪明的人是识时务的,认准这些规则并遵从其行事。而大多数人则试图与他们新的生命需求和陌生的新规则做斗争,试图战胜它们,从而碰得头破血流直至夭亡。全部生命的奥秘在于服从——服从灵魂的迫切欲求,它本身就是生命,促使我们做出新的姿态、新的拥抱,产生新的感情,去进行新的合纵和创造。这种冲动是微妙而充满矛盾的,是正常的我们所不可及的。它会带来痛苦,因为人是自己囚在生命的旧屋中的,教自己的血流在自己铺好的路上,而脱离旧的途径并改变他的生命之屋就像把他自己撕碎一般,几乎像亵渎神灵一般。生命是残酷的,这首先表现在:人要自信地面对自己新的问题,需要解除那种自我约束的可怕的责任——当他不知道他的需求是什么,不知为什么要自我约束时。人又需要一个父亲了,不是一个朋友或受难的兄弟,而是一个受难的救星,人需要一个文静、绅士气的父亲,他应以活的生命名义使用自己的权威,应该绝对严厉地对待与生命作对的东西。我绝不提倡什么教义,我献出的是我自己,是我那颗智慧的心,是一孔奇特的洞穴,那里回响着神谕者的声音;我还献出我的心智和我的意志,献给扫除障碍的战斗,从而让人毫无阻碍地回应生命的召唤并保护人类不受反生命的疯狂与恶毒的戗害。”

“你信恶吗?”

“哦,是的。恶是反生命冲动的巨大根源。所谓永恒的原则在我看来就是恶的根源。摩西听到的‘十诫’是生命的声音。可他把这十诫刻在石碑上,变成了一块绕着我们脖子转的石磨。那些训诫应该像花朵一样凋谢才对,它们本身并不比花朵更神圣。而我的神圣的花朵——那些木模花,并不想变成永恒的石碑。如果它们变成了我桌上的石头,我的心会为之停跳,会失去希望和欢乐。可这些花儿才不会呢,它们只会平静地、渐渐地枯萎。为此,我喜欢它们。同样,所有的教义、神明,都该悄然如败花合上,待夜晚来临,自行枯萎。在我看来,这是任何真正神圣之物的唯一出路。”

这人真正讲起话来时,他的嗓喑是很动听的,像木笛一样悦耳。

而他的面孔,尽管有点像羊或袋鼠,却显得十分漂亮,似乎满面红光。他的眼中闪烁着神圣的光芒,那光芒透过了镜片。但那张脸还是像袋鼠。

索默斯望望那张脸,垂下了头。他坐在那儿,感到受到了袋鼠的反驳。他自己本是个没有耐心、易发火的人。这个人的热情与智慧,教他感到难以承受,他为此感到羞愧。

“哦,对了,”袋鼠又说,“的确有罪恶的原则,有抗拒的原则,它恶意抵抗的是生命的原则。它使用生命的力量来反抗生命,有时看上去似乎是它赢了一样。不仅是耶稣死而复活,犹大们也会复活,还会在地球上炫耀自己。现在,犹大可是有了不少后代,他们是生命的反抗者、抵抗者和敌人,但我们倒要看看谁会赢。就生命而言,就热爱生命而言,一个男人几乎是不可征服的。我已经发现了这一点。”

“我也信。”索默斯说。

他们沉默了。袋鼠脸上带着沉醉的神情坐在那儿,那永恒沉思的面容颇像上帝永生的羔羊变成了一只成熟的羊。索默斯突然头脑中闪过这样一个刻毒的念头——上帝的羔羊变成一只羊。那个人就那样大睁着双眼坐着,一张沉思的脸垂到胸前,很英俊,像在做一个永恒的梦一般。

对一个雕塑家来说这个人的模样着实奇妙。袋鼠的确很丑:一张钟摆似的犹太人脸,前倾的肩膀,身着做工昂贵的西装背心,肚皮腆得很高;深灰条纹裤子里着颇为粗壮的大腿。可在索默斯眼中,这人的身材算得上漂亮,而且颇招人喜爱,喜爱它每一个线条、它的浑圆和沉重。那样子极古怪,像中国的佛像一般,可又说不上荒唐来。很漂亮,像树上伸出枝头的一朵热带鲜花。

这时袋鼠有点开心地冲索默斯笑笑。

“你对权力有自己的见解,是吗?”他说着突然站起身,以一个迅速有力的动作扳住索默斯的肩膀。

“我想我是有的。”索默斯说。

“啊,你有,你有的。”他的语调平静而轻松,圆润的嗓音很动听。这声音叫索默斯产生出从未有过的震颤。

“天啊,这人好像上帝,我爱他。”他心中说着,这想法叫他自己都感到惊奇。袋鼠的脸挨近了过来,意味深长又颇为暧昧地笑着,他知道他赢得了索默斯。

“虎,虎,夜森林中燃烧的火焰。”

他操一种奇特洪亮的嗓音像个牧师那样引用索默斯的诗。“你有虎一样的力量,是吗?虎和独角兽曾为王冠争斗过。我能做一只独角兽吗?把一把刺刀绑在我鼻子上?”他说着开心地用力搓一把他的鼻子。

“虎是你的罪恶之源吗?”

“虎?不,亲爱的,豹、狼、鬣狗,还有可爱的、行将就木的人类才是。不,不,虎站在盾的正面,独角兽站在反面,他们并不为王冠而争斗。他们让王冠居于他们中间。世界的支柱!老虎和袋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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