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星期四回了悉尼,用两天打点行装再返“咕咕宅”。耳畔一直回荡着海涛声,让他们感到好生奇怪:他们竟能在离海这么远的悉尼感受到大海。在悉尼城,是没有海的。或许要到伯明翰才能看到海。甚至在马伦宾比这片奇特荒蛮的小地方,当索默斯举头俯瞰大街,看到一英里外那一片纯色的大海那高高的海面时,他几乎感到震惊。

只离大海半英里的内陆上,就全没了海的影响,陆地感竟是那么强烈,让人感到被埋葬了,无法相信那半空中沉闷的轰鸣是大海的涛声。

那声音倒像发自一座煤矿之类的地方。

“您得让索默斯先生和我单独聊聊啊,行吗,索默斯太太?”杰克在茶点时分之后回来了。

“很愿意。我保证不打扰你们的大事。”给丽叶说。可她仍然愤愤地走出了自家的房子,去找维多利亚。她才不想听呢。这类高不可及、全知全能的革命话题她能不听就不去听。她一点也不相信什么革命,那是过时的词儿。

“怎么样,”杰克坐在一把木制扶手椅中,点燃了烟斗,说,“想过了吧?”

“想了好几遍了。”索默斯笑道。

“我知道你会的。”

他咂着烟斗沉思着。

“我今天跟袋鼠谈了您好久呢。”他说。

“谁是袋鼠?”

“他是大头儿。”杰克缓缓地说。说完他又沉默了。索默斯保持镇静,一言不发。

“一个律师,很有钱,在军队里我就认识了他,是我们的一个中尉。”

索默斯还在等他说,自己一言不发。

“他想见见你。明天咱们三人在城里一起吃午饭好吗?”

“你跟他讲过你和我的谈话吗?”

“讲过,早就讲过。他了解你的写作,很明显你的作品他都读了。他还从‘纳尔德拉号’船上的一个人那儿听说过你。你是坐那条船来的,对吗?”

“是的。”索默斯说。

“对,”杰克肯定说,“我一提你的名字,他就显出比我还熟悉你的样子。你会喜欢袋鼠的,他可是个了不起的人。”

“他叫什么?”

“库利,本,本杰明·库利。”

“人们很爱他在报纸上的谈话,木是吗?我不是也从报上看到过本·库利,读到过他的不讳直言?”

“是的,他呀,既能直言不讳也能婉转迂回,看情况而定。你来吃午饭吧,就在他的办公室。”

索默斯同意了,杰克反倒沉默了,好像他已无话可说。片刻,他又若有所思地补充说:“我很高兴能把你和袋鼠介绍到一起。”

“为什么人们叫他袋鼠呢?”

“模样像呗。”

他们又沉默了,各想各的心事。

“你和袋鼠会心心相映的。”杰克预言道,“但他可是个无情无义的家伙,真的。因此你不会对他有好感。这方面还得我来干。”

他微笑着看着索默斯。

“来干什么?”索默斯笑道。

杰克把烟斗从口中拔出,那动作颇有点戏剧性。

“干这种事,”他说,“一个人需要一个伴儿,是的,伴儿,一个无话不谈、好得像一个人似的伴儿。非这样不可。在我看来,呢,我说出来你不介意吧?袋鼠这人永远也不会有个伴儿的。他这人太古怪,八辈子也没见过没听说过这样的人。在天堂、地狱,在哪儿也没法跟他交朋友。没有,没有一个能跟他匹配的女人。是个好人,无论如何算个好人。可就像柱子里的一根钉子那么孤独。”

“听上去很宿命,好像无法改变了。”索默斯笑道。

“的确如此。他是命中注定这样了,变不了了。你知道吗,他那副眼镜——眼镜本身能让一个人的目光看上去像上帝的目光——十分明亮。不过,依我看,干这种事,每个人都得有个伴儿,就像打仗时我们大多数人都有个伴儿一样。我的伴儿就是维多利亚的哥哥,现在在某种意义上说依然还是。不过他似乎出了什么毛病,一点精气神儿都没了,只是和那些跟他并不惜投意合的女人瞎混。没法儿再让他打起精神了,这个傻子。整个儿一个可怜虫。”

杰克说着叹口气,又叼上了烟斗。

“有个伴儿时,男人会干得更好。有个伴儿,他们就能受得住一切。”然后他又说,“可是,伴儿是可遇不可求的。我们都是些体面人儿,干起事来都是说一不二的。在我那个俱乐部里就是这样的。可是,我觉得没一个跟我旗鼓相当的,你大概懂我的意思。都是不错的人,可没一个比得上我。”

“一般来说总是这样。”索默斯笑道。

“就是嘛,”杰克说,随后他压低声音,“现在我觉得,”他紧张而谨慎地说,“如果你和我做伴儿,咱们什么事都能干成,只要咱们捅破这窗户纸就得。”

索默斯垂下头去。他喜欢这个人。可是,事业呢?他为什么感到疑惑和不情愿呢?可与此同时他又感到了欲望在激励着他。对方在许诺什么?他要的太多了。在这样的事业中做杰克的伙伴,那种生死之交。不,他做不到。不行,有什么在阻止他这样做。

他抬头看看考尔科特,那人一脸的机警和期待神情,那是一张十分光滑的脸。索默斯希望那上面有一点胡子,总比这么干净光滑好。

哪怕他有点胡子,像个男子汉,而不是刮得这样一览无余,那才好。

那张脸上期盼的表情,几乎在抖动,他在等回话。

“咱们能成伴儿吗?’索默斯客气地问。

杰克黑黑的眸子凝视着索默斯。杰克自己就颇像一只袋鼠,索默斯想,长脸儿,光光滑滑的,一脸的机警神情,后肢粗壮。

“可能不像我跟弗莱德·威尔莫特那样吧。怎么说呢,你比我高明。不过,这正是我喜欢的,一个比我强的伙伴,一个让我感到胜过我的人。我对你就是这种感觉。我觉得,如果我们做伴儿,我就是赴汤蹈火也会与你相伴,咱们会开辟一片新天地。我知道,如果咱们俩做伴儿,咱们会事事成功。什么也无法阻挡咱们。”

“袋鼠也不行吗?”

“哦,他会跟咱们一个方向的,咱们也会同他一个方向。他可是个重情谊的人。”

索默斯就要把手伸给杰克,发誓与他义结金兰,不叫任何东西改变他们的结义。他想这样,可是有什么叫他退缩了,似乎是一只看不见的手拉着他阻止他这样做。

“我不清楚我能不能当男人的伴儿。”他缓缓地说。

“你?”杰克看看他说,“能,也不能。只要你过来——晦,你不觉得我会为你去死吗?”

索默斯闻之脸色变白了。他不想让任何人为他牺牲。“没有比这更伟大的爱了。”可他并不需要这个。他不相信,不信会有这样的爱。

“不说这个吧,杰克,”他笑着缓缓起身,手伸向杰克,“咱们先不要发誓许诺吧。咱们是朋友,不管咱们还是别的什么。至于做伴儿,先等等,等我感到确信无疑了再说吧。等我见过袋鼠,等我认清了自己的路。我只感到刚上路几步,而你却要我到达终点。”

“你是说刚刚起步。”杰克握住他的手,也站了起来。“别急,老伙计,慎着吧。”他的手搭在索默斯肩上。“如果你行动迟缓,还向后退缩,跟个女人似的,那全是因为你的本性如此。我可不这样,我从来都是一跃到位,像只袋鼠那样。我感到我有时能一下钻过五彩缤纷的画布,却一点颜色都不沾。”他情绪激动地说着,脸都白了。

一双眼睛像两个黑洞,几乎就像苍白脸上的伤口一样。

索默斯陷入了窘境之中。他想与这个男人为伍吗?可能他有点想。但并不很想,因为当杰克把手放在他肩上并称他“老伙计”时,他无法控制自己的反感。这举动绝非一般。杰克的“一般”口吻和举止是故意为之,是殖民地人的假象。如果他愿意,他本可以不装,这一点索默斯早就领教了,以后他很快又会着实领教之。不,他的举止绝不一般,不是那种庸俗的触摸以接近他。杰克可是个十分敏感的人。

在索默斯身上有着英国上流社会少见的优良教养,文静而有滋力。他同样渴求亲见的友情,可他的感情又比女人还来得细腻,这样一来,他又变得畏首畏尾的。他颇想把自己的感情给予一个朋友。一个同志和伙伴儿。可最终他又会发现自己并不需要这一切。他知道这份情谊很真也很深,可一到关键时候,他又会不需要它了。他一生中都珍爱着一种理想的友情,像大卫和约拿单一样。而现在,当有人表达了要做朋友的真诚良好愿望时,他却发现自己不能献身于此,连简单的友谊都不能。他发现自己打心里讨厌这种情谊,这种结义,这种亲昵和真正美好的爱。他无法与之共存。他并不需要朋友,他并不需要钟爱,也不需要友爱。不,每当他往这方面想时,他的魂都会为之颤抖,为之发僵,感觉像巴兰的驴子一样。他的灵魂不想要友情或友爱,无论伟大与渺小,深刻或肤浅的,全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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