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查德现在被逼人绝境,不说话了。

“那,”他说,“区别就在于此。大部分澳大利亚人根本不关注澳大利亚,是你这么说的嘛。为什么木关心?因为他们压根儿什么都不关心,无论脚下的地球还是头上的天空。他们就是盲目地什么都不关心。他们轻蔑,对任何关注都漠然轻蔑,无论关注人或非人的东西,好的还是坏的,他们都不当回事。大战之后,如果说他们还保持着什么信仰,那就是固执地什么都不关心,这是他们最低微的信仰。在我看来,他们这样想很有骨气,这是他们唯一的骨气,不去关心,不去思索,不去参与生活,只是盲目地从这一刻到那一刻,走在死之边缘上仍旧心不在焉。这是最后的男子气概。”

另外两个男人默默地听着,那是殖民地在若即若离地静听殖民国在激情地讲着反对他们的话。

“可是,如果他们不关心政治,那让他们去关心什么?”杰兹在小声地含沙射影。

一阵沉默后,杰克补充问:“索默斯先生,你自己是否真的不关心任何事?”

理查德转过身凝视着他的眼睛。他知道这两个人想难住他,就冷漠地说:

“哦,不,我太关心了。”

“关心什么?”杰克的问题就像一滴水落入水中一样轻柔。理查德如坐针毡。

“这个嘛,”他说,“你也许知道,也许不知道。如果你不知道,我倒愿意说说。”

对方像被将死一样沉默了。

“我想我是不知道的。”杰克说。

可索默斯并没回答,这个不投机的话题也就转向别的事了。

两个男人回到默多克街,沉默着各想各的心事。杰克突然问:

“你觉得杰兹怎么样?”

“我挺喜欢他。他自顾活自己的,掩盖着自己的内心,这是他的本性。”

“他比你想的要聪明,他常常讲些事情,讲得让我吃惊。他了解起事情来胜过一个侦探。他在城里有一两个康沃尔伙伴,他们常能相互提个醒儿。他们在许多方面很像爱尔兰人,而且他们特别像中国佬儿。我总觉得杰兹有点儿中国血统。可能就因为这,女人们才喜欢他的。”

“女人们真喜欢他吗?”

“罗丝爱他。我相信他能让任何女人都爱他,只要他肯干。他是那么沉默,你知道,又有点狡猾的柔情,她们就喜欢这个。但我不大清楚他是不是那种可以共处的人,能不能同吃一锅饭同饮一杯酒的人。”

索默斯为这两个男人不能相容而哑然失笑。

下午两点他们才到家。索默斯发现哈丽叶表情颇有点凄然。

“去了那么半天,”他说,“干什么来看?”

“干聊。”

“聊什么?”

“政治呀。”

“你喜欢他们吗?”

“嗯,挺喜欢的。”

“你是答应今天再去看他们的吗?”

“谁呀?”

“唉,他们俩呀,考尔科特家呗。”

“没有呀。”

“哼,他们家快成慈善机构了。”

“你也喜欢他们?”

“是的,他们不错。可我并不想跟他们在一块儿一辈子。说到底,那号儿人跟我不是一类。我觉得,你也曾故作姿态,好像他们跟你也非一类似的。”

“是不同类嘛。可是,没人跟我是一类。”

“嗯,是这么回事。没有哪一类人是你的同类,只要他们找你麻烦。”

“他们甚至找你更大的麻烦呢。”

“是吗?!他们要的是你,而不是我。而你则像往常一样,如同一只羊走近屠夫。”

“咩!”

“对,咩!你能听到你自己学学哭泣。”

“哪就听吧。’他说。

不过哈丽叶变得心怀不满起来。他们刚在这所房子里住了六周,她就住够了。可他们是一下交了三个月房租的,一周四个基尼呢。而此时他们正手头桔据,一年内也不会有改观。索默斯的钱花超了。

偏偏哈丽叶又建议搬走,离开悉尼。她感到住在那条小小的烂糟糟的默多克街上深为屈辱。

“我当初怎么跟你说来着?”他反讥道,“这地方一看上去就让人觉得屈辱。可你却说你要的就是这地方,还说喜欢这儿。”

“我的确喜欢过这里,因为它有点意思。可现在呢,却招来这么些亲密无间的邻里之交,让我受不了,就是受不了。”

“可这个头儿是你开的呀。”

“不,不是我,是你。你竟然对这号人表现得笑容可掬、彬彬有礼。我倒希望你能那样对我呢,一星一点也好。”

他默默地走开了,深知争吵也没用。说实话,他也对哈丽叶说的这类邻里关系和这些闲聊产生了反感。这种事通常都是这样:他先是冷漠一套,渐渐地与他们融为一体,最终又生出反感。今天就感到反感。从莫斯曼湾回来,他感到自己编成了杰克意识中无足轻重的一个数码。昨天晚上,是那么狂热外加彼此的抑制,而今天上午又受到特莱威拉的全面拷问。索默斯道出了自己的全部所想。今天他和杰克一起往家走,杰克对他来说已经毫无用处,还不如他口里叼着的一截子雪茄,那是他忘记吐掉的。这种心态同杰克那种自高自大的感觉正好相反。

所以,一到家,看到哈丽叶的柔美,他立即双目放光。结婚十二年了,这是他独有的感觉。他又一次感受到她在生活面前所特有的那种快乐、勇气和全新的热情。与她相比,别的小人物看上去是那么普通平淡。他深感惊讶,惊异于自己怎么会背弃他和哈丽叶生活的根本而去与那些心怀警觉与庸俗之念的人为伍。就说昨夜里吧,考尔科特这样的人有什么权力冲他说那样的话?他有什么权力搂住他理查德的肩膀紧紧地拥抱他?索默斯不去想它了。这时,考尔科特正和他的维多利亚盛装出游去了。一物和它物之间没什么不同,为什么不这样呢?!

不错,在索默斯和考尔科特两夫妇之间有一道鸿沟。考尔科特是那样随随便便地从鸿沟另一边扔过一根亲昵的绳子,悬空中拥抱他的邻居,实则与他们毫无共同点。而索默斯竟然允许他拥抱了自己。在这个夜晚,他脸色苍白地坐在厨房中,默默地思量这一切,巴不得自己是在遥远的欧洲。

“哦,我是多么讨厌这个蜜糖般民主的澳大利亚呀!”他说,“这东西像蜜糖一样用某种共同的情感淹没你,在你还没弄清身处何方时,你已经被粘在粘蝇纸上,同其他嗡嗡叫的东西混为一团了。我真讨厌它!我想一走了之。”

“这不是澳大利亚的事儿,”哈丽叶说,“澳大利亚是孤独的。

是这儿的人闹的。甚至不是这里的人闹的——只要你与他们保持适当的距离,别在他们面前掉价儿并同他们打成一片就好。”

“不,还是这个国家的毛病,它就在空气中。我想离它而去。”

不过他的话并不太坚决。哈丽叶是想南下到南海岸去,她听维多利亚说过那儿。

“你想啊,”她说,“那儿一定很可爱,有大山,有陡峭的山坡,有黑麦子,有可爱的小海湾,岸上是沙滩。”

“不会有黑莓子的。这是六月底,是他们的隆冬季节。”

“可还有那些别的东西呀。去吧,别在乎为这个破破烂烂的托里斯汀花的那点冤枉钱。”

“他们说过要我们跟他们一起去马伦宾比的,就是两周内的事儿。要不要等到那时再说?”

哈丽叶默默地坐了一会儿才不情愿地说:“行吧。”她并不想等,可维多利亚对她讲过的南海岸上的小城马伦宾比是那么叫她心驰神往,于是她决定等待这个机会。

奇怪的是,接下来这一周,两个邻居极少打照面,似乎篱笆两边的人都受到了同样一股厌恶之浓的席卷。他们偶然瞥到维多利亚在屋中走动的身影。杰克偶然会在傍晚在花园中呆上一个钟头,修整修整,准备过冬。天气很坏,总在下雨,早晨雾很大,港口上会响起浓雾警报。索默斯夫妇一直闭门不出。

索默斯去找客船代理商,看有没有去!日金山的航船。他打算七月出航,中间在塔西堤岛和斐济岛逗留,为此要电汇一笔钱。他把一切都打算好了,哈丽叶柔顺地同意了。她对澳大利亚的反感比他消失得还快,因为她就要离开城市和邻居去到海边的房子中去寻找宁静,只和他独处。她仍然让他放谈。在这种情况下,口头上的同意与沉默的反对是最好的武器了。

有时,他愁眉苦脸地闲坐一旁,哈丽叶会颇有冲动地看着他。对别人她确有本能的怀疑,对所有的别人。在她内心深处,她在说她只想与索默斯独处一生,一个外人也不用去认识。在澳大利亚,人是可以孤独的,这片土地几乎是在驱使你走向孤独,忽然又会疯狂地把你再次推向你的同胞。到了海边上,住在一间房里,有个小花园,有自己尽量大的空间,跟谁也不熟,只让洛瓦特常久相伴,哈丽叶就会感到幸福。他会在那儿写作,一切都会是完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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