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衣主教站起身来,赶紧去迎接英国王后。他在他的书房外面的走廊当中和她相遇。
他因为自己的吝啬和冷酷也有些谴贵自己,因此对这位既无随从又无饰物的王后就表现得更加尊敬。
可是,凡是有求于别人的人都知道要在脸上做出各种违心的表情,亨利四世的女儿微笑着向这个她厌恶和轻视的人走过来。
“啊!”马萨林心里想,“多么温和的面孔!她也许是来向我借钱的吧?”
他惴惴不安地朝他的银箱望了一眼;他甚至把他手上戴的那只珍贵的戒指上的宝石转到反面去,在他的柔美白皙的手上,这只宝石的光彩引人。不幸的是这只戒指没有古革斯的戒指的魔力,像马萨林把戒指这样转一下,就能使戒指的主人隐去了身子。
马萨林真希望在这个时刻不被别人看见,因为他猜到昂利埃特夫人是来向他提什么要求的。一位他平时对她那样冷淡的王后,现在嘴角露出微笑,而不是带着威胁的神气,那一定是来有求于他。
“红衣主教先生,”庄严的女客人说,“我原来想和我的王后嫂嫂谈谈我来的目的,可是我考虑到政治问题首先和每个人都有关系。”
“夫人,”马萨林说,“请您相信,陛下令人敬爱的高贵品质使我万分尊崇。”
“他是这样热情,”王后心里想,“难道他猜到我的来意了么?”
他们走进红衣主教的书房。红衣主教请王后坐下。等她在安乐椅上坐好以后,他就说道:
“请对您的最恭敬的仆人下命令吧。”
“哎呀,先生,”王后回答说,“我已经失去下命令的习惯,只习惯于向人提出请求了。我是来恳求您帮助的,如果您能消足我的要求,那我就太高兴了。”
“我敬听盼咐,夫人,”马萨林说。
“红衣主教先生,我的丈夫英国国王坚决要和他的叛乱的臣民作战。也许您不知道,英国已经发生了内战,”王后带着忧郁的微笑说,“不久就要进行一场决战,是开战以来从来没有发生过的。”
“我完全不知道,大人,”红衣主教说,他一面说,一面微微耸耸肩膀。“唉!我们自己国家的战争已经耗尽了一个像我这样软弱无能的可怜的首相的时间和精力。”
“是这样,红衣主教先生,”王后说,“我想告诉您的是,我的丈夫查理一世即将开始一次决定胜负的战斗。万一失败……”马萨林听到这儿,身子动了一动,王后继续说下去,“应该事先考虑到各种结果,万一失败,他希望来法国居住,像一个普通百姓一样在这儿生活。您对这个打算认为怎么样?”
红衣主教听王后说话的时侯,脸上没有丝毫表情变化,所以无法看得出他内心里的活动。他的笑容始终像平时那样虚假而又叫人高兴,等王后一说完,他便用非常柔和的声音说道:
“难道您认为,夫人,目前法国动荡不安,对一位被废黜的国王来说,它能是一个十分安全的避难所吗?路易十四国王头上的王冠已经不那么牢固了,他怎么经受得住双重的负担呢?”
“说到我,我可不是非常沉重的负担,”王后带着凄凉的微笑说,“我只要求对待我的丈夫和对待我一样,此外并无所求。先生,您看,我们都是生活简朴的君主。”
“啊!您,夫人,”红衣主教急忙打断王后的话说,因为他听得出接下去王后要做解释,“您,那是另一回事,您是伟大崇高的国王亨利四世的女儿……”
“这不妨碍您拒绝接待他的女婿,对不对,先生?可是,您想必还记得这位伟大祟高的国王曾经像我的丈夫将会遇到的那样,受到放逐,到英国请求援助,英国给了他援助。事实上,伊丽莎白女王并不是他的侄女。”
“Peceato(意大利文:遗憾)”马萨林对这样简单的推理招架不住,只好说道,“陛下没有理解我的话,您说会了我的意思,这一定是因为我的法语说得不好,没有说清楚。”
“请说意大利语吧,先生,我们的母亲玛丽·德·美第奇王后教过我们意大利语,那是在您的前任红衣主教把她放逐,死在流放中以前的事。如果您刚才提到的这位伟大祟高的亨利国王地下有知的话,那么他一定会感到十分惊奇,因为对他是这样钦仰,而对他的家人却并不怜悯。”
马萨林的前额上淌着大淌大滴的汗珠。
“这种钦仰,相反,是很强烈的,是出自真心的,夫人,”马萨林没有接受王后向他提出改变语言的建议,依旧用法语说道,“所以,如果查理一世国王——愿天主保佑他平安无事!——到法国来,我会把我的房子,我自己的房子让给他住,可是,唉,这座房子可能是不大安全的住所。某一天百姓会把它烧掉,就像烧掉昂克尔元帅的房子一样。可怜的孔奇托·孔奇尼!可是他一心是为法国的利益着想的。”
“是的,大人,就像您一样,”王后挖苦地说。
马萨林装作不知道他自己说的那句话是双关语,继续说一些对孔奇托·孔奇尼的遭遇表示同情的话。
“可是,红衣主教大人,”王后不耐烦地地说,“您回答我的话呢?”
“夫人,”马萨林说,他的态度越来越客气了,“夫人,您允许我向您提一个劝告吗?自然,我在这样放肆以前,要跪在陛下脚前,使陛下能够高兴。”
“说吧,先生,”王后回答道。“一位像您这样谨慎的人的忠告肯定是十分有用的。”
“夫人,相信我的话,国王应该抵抗到底。”
“他一直在抵抗,先生,他将进行的这次决战说明他决不打算不战而降,尽管他的实力不及他的敌人,不过,万一他战败呢?”
“夫人,如果是这样,我的意见,我知道我向陛下提供我的意见是万分冒昧的事,但是我还是要说,我的意见是国王不应该离开他自己的王国。一个国王不在本国,很快就会被人忘记的。如果他到法国来,他的事业就完了。”
“那么,”王后说,“如果这是您的意见,而且您确实关心他,那就在人力和经济方面给他一些援助吧;因为我无法再为他做什么事了,我为了支援他连我的最后一粒钻石也卖掉了。您是知道的,先生,您比任何人都知道得清楚,我身边现在一无所有。如果我还有什么首饰,我就会用来买木柴给我和我的女儿烤火过冬了。”
“啊,夫人,”马萨林说,“您不知道您对我提出的是什么样的要求。如果有一天外国的援助使一位国王重新恢复王位,这就是承认他己经失去他的臣民的爱戴,得不到他们的支持了。”
“请回到正题来,红衣主教先生,”这个狡猾的人故意把话题岔开,乱兜圈子,王后再也不耐烦听下去,便说道,“请回到正题来,回答我肯不肯。如果国王坚持留在英国,您给不给他援助?如果他到法国来,您接待不接待他?”
“夫人,”红衣主教装出极其真诚的态度说,“我希望我就会向陛下证明我对您是如何忠诚,我多么希望早日结束您心头一直挂念的这件事。以后,我想,陛下将不会再怀疑我为您效劳的热忱。”
王后气得紧咬嘴唇,因为失去耐心,坐在安乐椅上动来动去。
“那么说,您打算怎么做?”她终于说道,“请您告诉我。”
“我这就去找王后商量,我们接着立刻把事情交给最高法院处理。”
“您不是和最高法院进入战争状态了吗?您将委托布鲁塞尔来报告这件事。够了,红衣主教先生,够了。我懂得了您的意思,或者不如说是我错了。您就去最高法院吧,因为就是这个最高法院,国王王后的敌人,给了您如此钦佩的伟大祟高的亨利四世的女儿唯一的帮助,使她在去年冬天没有饿死冻死。”
王后说完这些话以后,又威严又愤怒地站了起来。
红衣主教双手合掌,向她伸过来。
“啊!夫人,夫人,您对我误解了,我的天主!”
可是昂利埃特王后甚至头也不回一下看看这个流着虚伪的眼泪的人,穿过书房,自己打开房门。四周是红衣主教的许许多多卫士,向她殷勤行礼的朝臣,以及和她敌对的一个王权的豪华气氛,她从当中走过去,握住孤单一人站着的温特的手。这位已经失去一切的可怜的王后,在她的前面,人人按照礼仪,还是照旧对她鞠躬致敬,可是,实际上她现在只有一条胳臂可以依靠了。
“不管怎样,”等到只有他一个人的时候,马萨林说,“这是给我出了难题,这可是一个不容易扮演的角色。不过我对双方都没有说什么肯定的话。嗯!克伦威尔是国王的一个厉害的对头,如果他有一天手下有大臣的话,我很同情他们。贝尔奴安!”
贝尔奴安进来了。
“派人去看看您刚才领到我这儿来的那个穿黑上衣、短头发的年轻人还在不在宫里。”
贝尔奴安出去后,红衣主教趁他不在,把他的戒指的底盘转到外面,擦了擦上面的钻右,欣赏钻石的光泽。他眼睛里仿佛含着眼泪一样,因此视线模模糊糊。他摇了摇头,想让眼泪落下来。贝尔奴安带着科曼热走进来,科曼热正在值班。
“大人,”科曼热说,“我正送大人要找的那个年轻人出去,他走到长廊的玻璃门跟前,带着惊呀的神情望着什么东西,也许是门对面的那幅拉斐尔的画。然后他沉思了片刻,走下楼去。我看见他骑上一匹灰色马,出了王宫的院子。不过,大人不上王后那儿去吗?”
“有什么事?”
“我的叔叔吉托刚刚对我说王后陛下接到了从军队来的消息。”
“那好,我这就去。”
这时候,维尔基埃先生来了。他正是王后派来找红衣主教的。
科曼热丝毫没有看错,摩尔东特的行动确实像他说的那样。摩尔东特走过的长廊和那条装有玻璃的长廊是平行的,他看到了等待王后结束谈判的温特。年轻人一看见温特,马上站住了。他并不是在欣赏拉斐尔的画,而是像看见一样可怕的东西而吓呆了。他的眼睛睁得又圆又大,周身哆嗦。他简直就像要穿过这道把他和他的仇人隔开的玻璃墙一样。如果科曼热看见这个年轻人的跟睛充满仇恨的眼神盯住温特望着,那么,他立刻就会毫不怀疑这位英国爵爷是年轻人的不共戴天的仇敌。
但是,摩尔东特站住了。
他一定是考虑了一下,因为他没有任凭他最初的冲动的驱使,一直朝温特勋爵走去,而是慢慢地走下楼去,低着头走出王宫,然后上了马,骑到黎塞留街的拐角上站住,眼睛注视着栅栏门,等候王后的四轮马车驶出王宫的院子。
他没有等多久,因为王后在马萨林的书房里只待了一刻钟;可是这一刻钟对等候的人来说,就像一个世纪那样长。
终于当时叫做四轮马车的一辆笨重的车子发出隆隆的声音出了王宫的栅栏门。温特骑在马上,俯下身子对着马车门和王后说话。
几匹马快步向卢佛宫奔去,后来进入宫里。昂利埃特夫人在从加尔默罗会修道院出来以前曾经对她的女儿说过,要她的女儿在卢佛宫等她。她在这儿住了很长时间,只是因为在这些金碧辉煌的厅堂里她们遭受的苦难仿佛更加难以忍受,才不得不离开。
摩尔东特跟在马车后面走。他看到马车走进阴暗的拱廊,就骑着马,紧紧贴住一面墙,在墙上,他的影子伸展开来,在让·古戎雕刻的线脚当中,一动不动,就像表现一个骑马的人的浅浮雕。
他同在王宫里一样,在这儿等候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