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噢,太糟糕了……”焦姆卡闷声闷气地说道。

“你大概不愿意跟我对调吧,是不是?”

“鬼才知道呢……”

在一般情况下,焦姆卡在这里照爱克斯光加上做拐棍还得待上一个半月左右,大概五一节前可以出院。

“出院后你最先想到哪儿去?”

“立刻去动物园!”焦姆卡兴奋了起来。关于这座动物园,他对奥列格不知讲过多少次了。他们曾并排站在医院门口的台阶上,焦姆卡确信不疑地指给他看,动物园就在河对岸茂密树木后面的什么地方。多少年来,焦姆卡从书本上看到、从广播里听到过关于各种动物的故事,可是从未亲眼见过狐狸和狗熊,更不用说老虎和大象了。他所住过的地方既没有动物园,也没有马戏团或树林子。他从小就有一个愿望,想去见识见识各种动物;这个愿望并没有随着年龄的增长而有所减弱。他期待着这次去动物园将给他带来某种特别的感受。当他拖着一条疼痛的腿来到此地住院的那一天,第一件事便是到动物园去,不巧那里正好是休息日,不开放。“听我说,奥列格!您想必不久就要出院了,对吗?”

奥列格驼着个背坐在那里。

“想必是这样。血的情况不好。恶心难受。”

“难道你不到动物园去?!”这是焦姆卡所不能容许的;如果奥列格不去,就会使焦姆卡对他产生不好的印象。

“我大概会去。”

“不,你一定得去!我请求你:去吧!你去了以后,我希望你写张明信片给我,好吗?暗,这对你又算得了什么?……可是我在这里将会多少高兴!你把那里现在有些什么动物,什么动物最有意思,都写在明信片上,啊?我可以提前一个月知道!你去吗?给不给我写?据说那里有鳄鱼,还有狮子!”

奥列格答应了。

他走了(他也要去躺一下),而焦姆卡一个人关在这小小的病房里,时而望望天花板,时而看看窗户,独自寻思,隔了好久也没重新拿起书来。窗外什么也看不见,因为窗子上装有辐射状的窗栅,而且朝向医院围墙的死角。现在那围墙上连一道直射的阳光也没有,但外面并不显得晦暗,而是不明不暗,因为太阳蒙着一层薄薄的云辍,并没完全被遮住。这大概是一个没有生气的春日,不太热,不太亮,春神正在悄然勤恳地做着她该做的一切。

焦姆卡一动不动地躺着,往好的方面想像日后的情况:他对截短的腿怎样逐渐适应下来;怎样学会拄着拐杖走路,走得又快又灵活;“五一”节的前一天将会完全像夏天一样,焦姆卡在乘晚间火车之前,从早上开始就可以逛动物园;从今以后他将会怎样有足够的时间把全部中学课程又快又好地学完,还要把好多应该读而从前没来得及读的书都读了。今后决不会再浪费这样的晚上时间,比如别的小伙子跳舞去了,你则为自己要不要去而苦恼不已,再说,去了你也不会跳。这样的事不会再出现了。一定要在灯下用功。

这时有人敲门。

“请进!”焦姆卡说。(他说“请进”这个词儿的时候心中很得意。要来见他还得先敲敲门——这他从来没经历过。)

门被逮然打开,阿霞进来了。

阿霞仿佛是冲进来的,匆匆忙忙,好像后面有人追赶似的,但她把门拉上后,就在门框旁站住了,一只手还是握着门把,另一只手摸着病号长衫的翻领。

这已经完全不是来“住3无检查一下”的那个阿霞了,当时冬季运动场的跑道上还等着她回去呢。现在她已变得憔籽、苍白,甚至不可能那么快起变化的一头黄发此时也可怜巴巴地轻轻晃动着。

而病号长衫还是那一件——肮脏不堪,钮扣脱落,不知被多少人穿过,也不知在什么样的锅里煮过。现在,这件衣服对她来说倒比先前较为适宜。

阿霞望着焦姆卡,她的眉毛微微颤动:她是要跑到这里来吗?要不要还往前跑?

但是这样一副狼狈相使人觉得,她不像是比焦姆卡高一年级、多作过3次远途旅行、多懂得不少生活知识的女孩了;在焦姆卡看来,她还是原来的阿霞,丝毫没变。他高兴地说:

“阿霞!坐下……你怎么啦?……”

在住院的这一期间他们曾闲聊过不止一次,也讨论过腿的问题(阿霞坚决主张不截);手术后她也来看过他两回,带来了苹果和饼干。他们在初次见面的那天晚上就一见如故,从那以后两人就愈来愈熟了。她也坦率地把自己的病告诉了他,尽管不是一下子就谈出来的:她的右乳疼痛,检查出硬块,正在用爱克斯光治疗,还给她一种药片放在舌头底下。

“坐下,阿霞!坐下。”

她离开门那儿,用那只背在身后的手摸着墙壁,仿佛以此支撑自己或摸索路径,慢慢地挨到焦姆卡床头旁边的一张方凳跟。

她坐了下来。

坐下之后她不是正面看焦姆卡,而是使视线从他面前掠过,投在被子上。她并不转脸对着焦姆卡,而焦姆卡也不能转身。

“暗,你到底怎么啦?”他倒像个老大哥似的!他把枕得高高的头侧向阿霞——只是把头转向她,身子仍然朝天仰卧。

她的一片嘴唇开始发颤,眼睑也在霸动。

“阿仙卡!”焦姆卡刚刚来得及这么叫她(实在看她太可怜了,否则他是不敢称她阿仙卡的),她就立刻扑到他枕头上,头挨着头,一小束头发触到他的耳朵,使他怪痒痒的。

“告诉我,阿仙卡!’驰叫她说话,手则在被子上摸索,他想找她的手,但没有找到,也看不见她的手放在哪儿。

而阿霞却伏在枕头上嚎陶大哭。

“到底是怎么回事?告诉我,怎么啦?”

其实他已差不多猜到了。

“要——割——掉!……”

她哭啊哭个不停。后来哭声变成了呻吟:

“我一我一我!”

焦姆卡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还听到过像这样哀怨的可怕哭声!

“也许这事儿还不一定,’他劝慰她。“说不定可以避免。”

但他感觉到,这哭声里的悲痛不是他几句话所能劝慰得了的。

她的脸埋在他枕头里,哭泣不止。焦姆卡感觉到自己头旁已经湿了。

焦姆卡找到了她的手,抚摩着说:

“阿仙卡!也许可以避免吧?”

‘坏……我是星期五动手术”

她的呻吟拖得很长,仿佛要把焦姆卡的心给揪出来似的。

焦姆卡看不见她布满泪痕的面孔,只有一绝给头发映入他的眼睛。那柔软的头发触得他脸上发痒。

焦姆卡想找些话说,但怎么也想不出来。他只是紧紧地握着她的手,希望她不要再哭了。他可怜她,超过对自己的怜悯。

“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她哭着说。“还——有什么——意思?l……,对这个问题,焦姆卡虽然从自身的模糊经验中得出了点看法,但却说不出什么名堂来。即使能够讲得清楚,根据阿霞的呻吟判断,无论是他还是任何别的人、别的什么理由,都无法说服她。从她的经验中所能得出的只是:如今活着毫无意思!

“现在——还有——谁会——要我?……”她结结巴巴地说,十分伤心。“谁会——要——我?……”

她又把脸埋在枕头里,眼泪把焦姆卡的一边面颊也给沾湿了。

“不能这么说,“焦姆卡安慰她,还是那样紧紧地握着她的手。“你当然知道,结婚主要在于……情投意合……性格一致。”

“哪有那样的傻瓜光爱一个人的性格?!”她大声嚷了起来,怒气冲冲,像一匹马前蹄腾空直竖起来,把焦姆卡握着的那只手抽了回去;只在这时,焦姆卡才看到她那湿滚涌的、红红的、长着斑点的、气呼呼而又让人可怜的脸。“谁会要只有一只乳房的姑娘?!谁会要?17岁的时候就被割去!”她冲着焦姆卡叫嚷,什么都怪他。

焦姆卡不知道该怎样做才能使她得到安慰。

“叫我怎么能上游泳场呢?!”这一新的闪念像针刺似的疼得她直喊。“怎么上游泳场!!怎么去游泳??!”她两手捧住脑袋,身体成螺旋状扭曲,仿佛要把腰神断,最后竟偏离焦姆卡倒向了地板。

各种款式的时髦泳装浮现在阿霞的眼前,使她心痛难忍——带背带的和不带背带的,相连的和两截的,今天的和明天的种种时髦式样,橘黄的和蔚蓝的,深红的和谈青的,素色的和条纹的,镶环形迹的,还没有试穿过、还没有在镜子面前照过的,一所有这些游泳衣她永远也不会去买,永远也不会去穿了!正是她今后再也不可能出现在游泳场这一事实,此时在她想像中是最痛心、最丢脸的!正因为如此,活着已失去任何意义。”

而焦姆卡这时却从高高的枕头上喃喃地说些傻乎乎的不合时宜的话:

“你知道,要是以后谁也不娶你……赌,我当然明白如今我是个什么样的人——否则我随时愿意跟你结婚,这一点你要相信……”

“听我说,焦姆卡!”阿霞爬起来转向焦姆卡,睁大了眼睛望着他;她已不再流泪,一个新的念头占据了她的心头。“你好好听着:你是最后一个!你是最后一个还能看到它、还能吻吻它的人!以后永远也不会有任何人吻它了!焦姆卡!躇,哪怕让你吻吻也好!哪怕让你吻吻它!”

她把病号长衫敞开(其实它本来就没掩严实),一边好像又开始哭泣或呻吟,一边把宽松的内衣领口往下拉,于是里边露出她那注定要被割去的右乳。

这真像是直接送到这里来的一颗太阳,光芒四射!整个病房顿时融烂辉煌!嫩红色的乳头(比焦姆卡想像中的大些!)浮现在他面前,眼睛简直顶不住这嫩红色的冲击!

阿霞俯身向他的脑袋挨得很近很近,就这样托着那只乳房。

“吻吧!你吻吧!”她等待着,敦促他。

焦姆卡吸着从她怀里送来的暖香,怀着感激和狂喜的心情,像一头猪息似的,用急切的嘴唇拱向悬在他脸上这轮廓弯曲而丰满的整个乳房——它保持着固有的形状,无论是绘画还是雕塑都创造不出比这更柔和、更美的线条来。

“你能记住吗……你能记住它曾经存在过吗?也能记住它是什么样吗?……”

阿霞的泪水落到了他那头发剪短了的脑袋上。

她并没把乳房收起来,并没挪开去,于是他又回到那一片嫩红中去,嘴唇轻柔地做着她未来的孩子永远不会对这只乳房做的那种动作。没有人进来,所以他吻遍了这悬在他脸上的奇宝。

今天是奇宝,可明天就会被扔进垃圾堆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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