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要是坐着,也总是处于某种紧张的状态,不像一般人那样坐着休息,而是坐在那里练功,就连舒卢宾的这种紧张的坐相也使人感到他时刻怀有戒心。有时他坐得累了,就站起来,但他走路似乎也疼,一瘸一拐地走上几步就停下来站着,一站就是半个小时、一个小时,一动不动,这同样是异乎寻常、令人感到压抑的。况且舒卢宾还不能站在自己床前——那会把门挡住;在通道上也不能站——会妨碍别人走路。因此他看中了科斯托格洛托夫的窗子和扎齐尔科的窗子之间的墙壁。他站在那里,居高临下,像敌人的哨兵似的临视着帕维尔·尼古拉耶维奇的一切:看他吃了什么,做了什么,说了什么。只要他的背靠到那边墙上,他就会在那里站很久很久。

今天巡诊后他就这样站着。他站在奥列格和瓦季姆视线的交接点上,像墙壁上凸出的~座浮雕。

奥列格与瓦季姆,虽然床位的安置方式使他们两人的目光经常相遇,但互相交谈不多。首先,两人都感到恶心,多余的话根本不想说。其次,瓦季姆早就向所有的人声明过:

“同志们,靠说话去使一杯水变热的话,声音不大,得两千年,而大喊大Pn,也得75年。这还必须以热量不从杯子里散发为前提,请各位想一想,东扯西拉的闲聊究竟有什么好处?”

更何况他们每人都向对方说过一些使其不快的话,也许并非故意。瓦季姆对奥列格说:“就该斗争!我不明白,你们在那边为什么不斗争。”(这话说得有道理。但奥列格还不敢开口讲他们是怎么进行斗争的。)奥列格则对瓦季姆说:‘她们那么舍不得金子是要留给谁?你父亲为祖国献出了生命,他们为什么不给你?”

这话说得也有道理。瓦季姆自己也愈来愈经常这样想,这样问。但是从旁人口中听到这个问题却不好受。一个月以前他还认为妈妈的奔波是多此一举,利用父亲的功劳要求照顾是难为情的。但现在,他带着一条好像被捕兽器夹住的腿,却渴望妈妈打来电报告诉他好消息,他一直在卜算,希望妈妈能如愿以偿!靠父亲的功劳而得救诚然受之有愧,但是凭本人的才华得救却完全理直气壮,只不过分配金子的人不可能知道他的才华。怀着尚未震世和难以抑制的才能是痛苦的,仿佛是欠下了债务,而未能使才能放出异彩、壮志未酬离开人世,简直比一个普普通通的人,比这间病房里其他任何人的死都悲惨得多。

一种孤独感在瓦季姆的血液里搏动和颤栗,倒不是因为妈妈或加利亚不在他身边,没有人来看望他,而是因为周围的人也罢,医务人员也罢,掌握着他的命脉的人也罢,都不知道活下去对他来说比对所有其他的人是多么更为重要!

这个想法像锤子似的在他头脑里敲个不停,从希望到绝望,以致他无法领会自己正在阅读的书的内容。他读了整整的一页,却猛然发现什么也没有读懂,脑袋发沉,再也无法像山羊跑坡一般顺着别人的思路驰骋。他对着书本发呆,旁人看来他在读书,其实并没在读。

腿被夹住了,整个生活也跟腿一起被拖住了。

他这样坐着,舒卢宾则站在他床旁的墙边,忍受着疼痛,默然不语。科斯托格洛托夫也默默地躺着,脑袋从床边往下耷拉。

就这样,他们像童话里的3只座董,能够保持很长时间的沉默。

奇怪的是,恰恰是他们3人中最能保持沉默的舒卢宾忽然问瓦季姆:

“您确信不是在自找苦吃吗?这一切对您有什么用?为什么非要这样呢?”

瓦季姆抬起了头。他那一双近乎乌黑的眼睛打量着老头,似乎不相信这长长一串问话是从他口中吐出来的,说不定问题本身也令人惊讶。

然而,没有任何迹象表明这奇怪的问题是他听错了或者不是这老头子提出来的。老头那圆鼓鼓的发红的眼睛好奇地斜瞅着瓦季姆。

瓦季姆是知道该怎样回答的,但不知为什么他感觉不到通常那种一触即发的冲动,不急于作出反应。他的回答似乎有气无力,声在不高,意味深长:

“这事儿有意思。我不知道世上还有什么比这更有意思的。”

不管内心怎样焦躁不安,不管腿怎样疼痛难忍,不管那致命的8个月怎样流逝,瓦季姆还是在克制忍耐中找到快慰,只当任何人头上都没有笼罩愁苦,只当他们是在疗养所,而不是在癌症楼。

舒卢宾低着头凝视地板。后来,在躯干保持不动的情况下,他做了一套奇怪的动作:脑袋转圈儿,脖子则按螺旋形扭动,好像要把脑袋甩掉,可又办不到。他说:

“‘有意思’——这不成其为理由。做生意也有意思。赚钱。数钞票、置产业、盖房子、添家具——这一切也都有意思。按这种解释,科学并不比一系列唯利是图、极不道德的行径高尚。”

一种奇怪的观点。瓦季姆耸了耸肩膀:

“不过,要是我的确认为有意思呢?要是我的确认为没有比这更有意思的事情了呢?”

舒卢宾把一只手的手指伸展开——它们自己发出了咯吱声。

“如果从这样的前提出发,您永远也创造不出任何合乎道德的东西来。”

这倒真是彻头彻尾的奇谈怪论。

“而科学本来就没有义务创造精神财富,”瓦季姆解释说。“科学创造的是物质财富,为此人们才支持它。访问,您是把哪一种称为合乎道德的呢?,舒卢宾闭上了眼睛,好半天才睁开。之后又来一次。他侵吞吞地说:

“能使人的灵魂相映生辉的那种。”

“科学正是那样带来光明的,”瓦季姆微微一笑。

“但不是带给灵魂!……”舒卢宾伸出一个指头摇了摇。“既然您说‘有意思’,可您有没有走进集体农庄的养鸡场去待过5分钟?”

“没有。”

“那就请您想像一下:一个又长又矮的棚子。里面很暗,因为窗户就像几道缝隙,还带有铅丝网,防止鸡往外飞。一名女饲养员要管2,500只鸡。棚里是泥地,而鸡老是又啄又刨,空气里的灰尘之多,简直需要戴防毒面具。她还得从早到晚把极不新鲜的小鲜鱼放在没有盖的大锅里煮——不消说,散发的尽是臭味。没有人替她的班。夏天从凌晨3点直干到天黑。才对岁的她,看上去有50岁。您觉得这个饲养员的工作有意思吗?”

瓦季姆十分惊讶,皱了皱眉头:

“可我为什么要考虑这个问题?”

舒卢宾伸出一个指头指着瓦季姆:

“做买卖的人也是这样想的。”

“正是由于科学不发达,饲养员才吃这样的苦,”瓦季姆找到了有力的论据。“只要科学发达,所有的养鸡场都会非常漂亮。”

“在科学发达之前,您不是每天早晨都往煎锅里打3个鸡蛋吗?”舒卢宾闭上了一只眼睛,用睁着的另一只看人,这样就更使人感到不快。“在科学还没发达到那种程度之前,您是否愿意到养鸡场去工作一段时间?”

“这不会使他觉得有意思的!”科斯托格洛托夫处于倒悬状态发出粗鲁的声百。

鲁萨诺夫以前就发现舒卢宾在讨论农业问题时表现出十分自信,因为有一次帕维尔·尼古拉耶维奇就谷物问题阐述什么道理,舒卢宾插进来对他作了纠正。现在帕维尔·尼古拉耶维奇也来刺一下舒卢宾:

“您莫不是毕业于季米里亚泽夫农业科学院?”

舒卢宾浑身一抖,向鲁萨诺夫转过头去。

“不错,是季米里亚泽夫农业科学院毕业的,”他感到惊讶地加以确认。

刹那间,他趾高气扬,现出神气十足的样子,但接着就又驼着个背,犹如一只被剪去翅膀的鸟,飞又不像飞,还是和原来一样动作笨拙地一瘸一拐向自己的床铺那里走去。

“那您为什么去当图书管理员呢?”鲁萨诺夫得意洋洋地追问了一句。

但舒卢宾已不再搭话了。他缄默不语,像个树墩。

帕维尔·尼古拉耶维奇对那些在生活道路上不是向上、而是往下走的人,从来都不尊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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