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此刻她可以听自己的任何一张唱片了,无须担心触到痛处。可以放那张使她忍受不了的:

如今,跟过去一样,我仍然独自一人……

不过她找了另外一张放上去,打开了收音机上控制唱机的开关,尔后坐到妈妈留下的深靠背圈椅里,把穿着长筒丝袜的两只脚也蟋到了椅子上去。

揩灰尘的抹布一只角仍握在她心不在焉的手中,像一面三角旗垂向地板。

房间里已变得晦暗,收音机的刻度盘清晰地闪着绿光。

这是芭蕾舞剧《睡美人》组曲。现在是柔板,接下来就是“仙女出现”的段落。

蔽加听着,但不是为自己听。她想像着,一个被雨淋湿、疼痛难忍、濒临死亡、从未得到过幸福的人从歌剧院的包厢里听这段柔板,该有什么样的感想。

她把这段柔板再放一遍。

又放了一遍。

她开始谈话了,但不出声。她在想像中同他谈话,仿佛他就坐在那里,隔着一张圆桌,也是在闪着绿色微光的晦暗中。她在说她必须说的话,并且也听他说:她能正确无误地听到他可能回答的话。虽然很难预料他这个人会做出什么反应,但薇加对此似乎已经习惯了。

她就今天的话题继续跟他谈。根据他们目前的关系还怎么也说不出口的话,现在倒是可以说了。她在向他阐述自己关于男人和女人的理论。海明威笔下的超级男人,不过是一些尚未上升到人的生物罢了,海明威还只是在浅水里浮游。(奥列格必定会嘟哝说,他从未读过海明威的什么书,甚至还会夸耀:部队里没有那种东西,劳改营里也没有,)女人需要从男人那里得到的完全不是这个:女人需要的是温柔体贴,需要的是安全感——同他在一起,有如有了挡箭牌、避风港。

不知为什么,正是跟奥列格这样一个无权的、被剥夺了一切公民资格的人在一起,感加才体验到这种安全感。

关于女人的说法则更为混乱。卡门曾被宣布为具备最典型的女性特征。被认为最具有女性特征的是那个积极寻求享乐的女人。但这是假女人,是伪装成女人的男人。

这里还有许多地方需要解释。然而,由于没有思想准备,他似乎一时不知所措。正在细细地思考。

而她再一次重放那张唱片。

天完全黑了,她忘记了继续抹灰尘。刻度盘的绿光颜色愈来愈深,房间也愈来愈被这绿光照亮。

开灯她无论如何也不愿意,可是她又必须看一下不可。

不过,即使在幽暗中,她那可以信赖的手也找到了挂在墙上的一只镜框,她满怀深情地将它摘了下来,拿过去凑到刻度盘前面。即使刻度盘没放出自己那幽幽的绿色星光,甚至此刻熄灭了也罢,薇加仍能继续看清照片上的一切:这是一个男孩清秀的面庞;一观尚未见过世面的眼睛有如万里晴空;雪白的衬衫上系着生平第一条领带,身上穿的是生平第一件西服,而且,不惜在翻领上扎个小洞孔别了一校正规的像章:白色的圆圈,中间有一个黑色的侧面头像。照片是6X9英寸,像章极小,但白天还是看得很清楚,而此时凭记忆也能看出,这是列宁的侧面头像。

“我不需要别的勋章,”男孩的微笑仿佛在说。

就是这个男孩为她想出了“薇加”这个名字。

龙舌兰一生只开一次花,之后很快就会死去。

薇拉·汉加尔特的恋爱也是这样。当时她很小,还坐在课桌旁。

可是他——在前线牺牲了。

从此以后,这场战争无论属于什么性质都可以:正义的也罢,英雄的也罢,卫国战争也罢,神圣战争也罢——对于薇拉·汉加尔特来说,这反正是最后的战争。在这场战争中,她同未婚夫在一起被打死了。

她是那么希望这时候自己也能够牺牲!当时她抛弃了医学院,立即要求上前线。但是没被批准,因为她是日耳曼人。

战争爆发后头一年夏天的两三个月,他们还在一起。当时她也明确知道他很快就要去参军。到了现在,过了一代人的时间之后,谁都无法解释:当时他们怎么没有结婚?纵使不结婚,他们怎么竟让这几个月——最后的仅剩的几个月给白白过去了?当一切都在崩塌、断裂的时候,他们面前还能有什么障碍?

障碍还是有的。

如今,这件事在任何人面前也讲不清楚。哪怕对自己,也是如此。

“薇加!我的薇加!”他从前线大声呼喊。“在你还没有属于我之前,我不能死!现在我已经觉得:只要我能有3天工夫抽出身来——度假也罢!住院也罢!——我们就结婚!是吗?你说是吗?”

“你不要为这件事心里难过。我永远不会属于别人。我是你的。”

她曾这样满怀信心地写信给他。而当时他还活着!

可是他没有负伤,他既没有机会住院,也没有得到假期。他是当场牺牲的。

他死了,可是他的星还在闪耀,一直在闪耀……

但是那颗星的光在盲目闪耀。

这不是本身已经熄灭而放出的光仍在照耀的那种星。这是本身还在闪耀,还在灿烂地闪耀,可是它放出的光谁也看不见、谁也不需要的那种星。

她要上前线没有被批准——想死也不成。那就只得活下去。只好回医学院去读书。在医学院里她甚至还是个班长。收割庄稼、大扫除、星期日义务劳动——她总是带头。她还有什么可做的呢?

她以优异的成绩从医学院毕业,指导她实习的奥列先科夫医生对她十分满意。她的事情只剩下治疗,和病人打交道。她只能从中得到解脱。

当然,如果站在弗里德兰德的水平上考虑问题,那末,念念不忘一个死人而不找另一个活人,简直就是荒唐、反常、发疯。这是绝对不可能的,因为人体组织的规律、激素的规律、年龄的规律是不可抗拒的。

不可能?但薇加她可知道,这些规律在她身上统统被推翻了!

倒不是她认为自己被“永远是你的”这一誓言终生束缚住了。不过也存在这个情况:一个对我们来说是极为亲近的人,不可能完全死去,这就是说,他多少能够看到一些,多少能够听见一些,他还在场,他还存在。他会在无能为力的状况里默默地看到你怎样欺骗他。

如果没有另一个这样的人,哪里还谈得上细胞生长、反应和分泌的规律!没有另一个这样的人!还谈什么细胞?谈什么反应?

只不过是我们随着岁月的流逝变得迟钝罢了。变得疲惫而已。我们在悲痛和忠诚方面都缺乏真正的才能。我们把悲痛和忠诚都交给了时间。唉,我们只是在每天都填饱肚皮、舔舔指头这方面才堪称寸步不让。如果两天不给我们吃饭,我们便会变得失常,我们便会气得发狂。

我们人类就前进了这么远!

薇加表面上没有变,但心却碎了。她母亲也死了,而她本来只跟母亲相依为命。母亲也是因为伤心而死的:她的儿子,薇加的哥哥,是位工程师,在1940年被投进了监狱。头几年他还有信写来。头几年她们还给他往布里亚特一蒙古自治共和国那儿寄过邮包。可是有一次邮局发来一份使人纳闷的通知书,结果母亲领回来的是自己寄出的邮包,上面盖了好几个邮戳,地址也一再被划去。她把邮包带回家来,像带回来一口小棺材。儿子刚生下来的时候,这匣子差不多能盛得下。

这使母亲垮了下来。再加上儿媳不久又嫁了人。母亲对这一点怎么也不能理解。她对薇加倒是理解。

就这样,只剩下薇加了然一身了。

当然,这不单单是她一个人,而是千千万万人中间的一例。

全国有那么多单身女人,使人简直想根据自己所认识的女人作一个大致的估计:单身的是不是比有丈夫的更多?这些单身的女人都是她的同龄人。年龄相差一岁、两岁……最多10岁。她们也是在战场上牺牲了的那些人的同龄人。

对男人,战争是慈悲的,把他们带走了。而把女人留下来受痛苦折磨。

要是有谁从战争的废墟下幸存归来而尚未结婚,那他就不会选择同自己年龄相仿的女人做妻子,而是挑年轻些的。至于年轻几岁的人,那他可说是整整年轻了一代,还是个孩子,不曾经受过战争的辗压。

这就样,千千万万的妇女来到世上盲目地生活着,她们从未被编成什么大军。这是历史的差错。

但她们之中有的人也并非命运不济,只要能aufdieleichteSchulter去对待生活就行。

日常的和平生活的漫长岁月渐渐流逝,而薇加却始终有如戴着防毒面具,脑袋老是被那可恶的橡皮套住。她简直要发疯了,她被闷得虚弱不堪,于是把防毒面具扯下来了。“)

请稍后,加载中....
字体大小
背景颜色
阅读模式左右翻页上下翻页
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