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夫列姆从小就听人们说,而且自己也知道,他和他的同伴这些年轻人,却比自己的老子头脑聪明。他们的老子胆了很小,一辈子连城也没进过,而叶夫列姆13岁的时候就已经能够骑马打枪了,接近50岁时把整个国家像模娘儿们似地摸遍了。可是现在,他在病房里一边来回地走,一边回想他们家乡卡马河一带的老人——不管是俄罗斯人还是挺勒人,或者沃佳克人,是怎样死的。他们都不摆什么架子,不追求什么,也不吹嘘他们不会死掉,——他们都心情平静地对待死亡。他们不仅不留下债务,而且不声不响地做着准备,预先就指定好把母马留给谁,把马驹留给谁,把无领粗呢上衣留给谁,把靴子留给谁。他们离开人世的时候心情很轻松,仿佛只是搬到另一间茅屋里去住似的。他们之中的任何人也不会被癌吓倒。而且,谁也没有得过什么癌症。

可在这儿,在医院里,人已经在吸氧气袋,眼珠子都快转不动了,而嘴巴还一再说:我不会死!我得的不是癌!

跟一些呆头呆脑的鸡似的。每一只都面临着喉管上挨一刀,可他都在咕咕啦啦,到处觅食。一只被抓去宰了,而其余的还在刨土觅食。

波杜耶夫就这样回复一日地在病房里走来走去,旧地板被踩得颤个不停,但究竟该怎样迎接死亡,他心中一点也没有变得明确起来。这事儿不能凭空瞎想。也没有人能告诉他。至于在什么书里能找到这个问题的答案,他更是不抱什么希望。

当年他念过4年小学,后来还在建筑工人培训班学习过,但他没有养成看书的习惯:广播天天有,可以代替看报,而书在心目中则完全是多余的东西,他在那些偏僻荒凉的地方由于工资高而混了大半辈子,也没见过多少喜欢看书的人。波社耶夫只读那些必须要读的东西——交流经验的小册子、升降机说明书、操作规章、公告命令,《简明教程》只读到第三章。花钱买书或者跑图书馆借书,他认为简直是可笑的。在远行的途中或者在等候什么的时候,要是无意中碰上一书本,那他顶多看上二三十页也就扔了,因为从中他找不到任何可以指导生活的精辟的东西。

就连这里,医院里床头柜上和窗台上摆着的书,他至今也没去碰一碰。这本蓝封面上烫着金字的书,他本来也不会去读它,可是科斯托格洛托夫正好在他感到最无聊的一个晚上把这本书塞给了他。叶夫列姆将两只枕头垫在背后,开始翻阅。如果这是一部长篇小说,那他也不会看下去。但这是一本小故事集,其中每一篇的情节只用五六页就交待清楚了,有的则只有一页。上的篇名繁多。波杜耶夫开始读各篇的标题,立刻感觉到里边谈的似乎是实质性的东西。《劳动、死亡与疾病》《主要法则》《源泉》《一失足成千古恨》《三个老翁》《只要还有光,就走亮处》。

叶夫列姆翻开最短的一篇,把它读完了。他想思考一下,于是也就思考了。想把这篇小故事再读一遍,于是就又读了一遍。又想思考一下,于是又思考了。

看过第二篇之后也是这样。

这时灯熄了。为了这本书不被别人拿去,早晨也不用再找,叶夫列姆把它塞在自己的褥垫底下。在黑暗中他还给艾哈迈占讲一个古老的寓言,说真主怎样分配寿命,以及人得到了好多元用的寿命(不过,他自己并不相信这一点,无论怎样的寿命他都不认为是无用的,只要身体健康)。入睡之前他把看过的几篇故事又思索了一番。

只是射向头部的刺痛很厉害,妨碍思索。

星期五的早晨天空晦暗,而且跟医院里的任何一个早晨一样,是阴沉沉的。在这间病房里,每一个早晨都从叶夫列姆那令人心情沮丧的话开始。如果有人说出了自己的希望或心愿,叶夫列姆会立刻给他泼冷水,使他失望。但今天他却死也不肯开口,而是摆好了姿势一心在读这本不起眼的书。洗脸对他来说几乎是多余的,因为就连他的腮帮子也缠着绷带;早饭可以在被窝里吃;而今天手术病人又没有医生来巡诊。叶夫列姆慢条斯理地翻着这本书的粗糙厚实的纸张,默默地读着和思索着。

对放射科病人的巡诊结束了,那个戴金丝边眼镜的病号起初对医生骂骂咧咧,随后变得胆怯了,被打了针;科斯托格洛托夫在争自己的权利,出去了又回来了;阿佐夫金出院,弯着腰捂着肚子跟大家告别;其他病人有的被叫去照爱克斯光,有的去输血。而波杜耶夫依然没有下来在两排床位之间的通道上徘徊,他默然不语地在看自己的书。这本与众不同的书在跟他进行饶有兴味的交谈。

他活了一辈子,可还从未碰到过这样一本真正值得一读的书。

要不是刺痛感射向头部的这脖子迫使他躺在这张病床上,那他未必会去读它。这些小故事也许打动不了一个健康人的心。

还是在昨天叶夫列姆就注意到这样一个标题:《人们靠什么活着》拍这个标题拟得是那么贴切,仿佛就是叶夫列姆自己想出来的。最近几个星期,他在医院里徘徊的时候,尽管没有明说,事实上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人们靠什么活着?

这篇故事并不算短,但一开始读起来就很轻松,给人一种亲切、朴素的感觉:

“一个鞋匠带着老婆孩子住在一个农民家里。他既没有自己的房子,也没有地,全靠皮匠活养活一家人。面包价格昂贵,可活儿不值钱,挣来的钱都花在吃的上面。鞋匠跟老婆两人只有一件皮祆,而且,这件皮袄已穿得破烂不堪。”

这些都明明白白,下面也很容易懂:谢苗本人又高又瘦,帮手米哈伊尔也有点儿瘦,可是老爷:

“像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人:脸又红又圆,脖子跟公牛脖子差不多,整个儿有如生铁铸成……过着这样的生活他怎能不滚瓜流油呢,这个像铆钉一样结实的人连死神也拿他毫无办法。”

这样的人物,叶夫列姆见过不少:煤炭托拉斯的经理卡拉休克是这样的人,安东诺夫也是,还有切切夫、库赫季科夫。再说,叶夫列姆本人岂不也开始有点儿像这类人物了?

波杜耶夫慢慢地,仿佛是逐字逐句琢磨地把这篇故事整个儿读完了。

这时已经到了吃午饭的时间。

叶夫列姆既不想徘徊,也不想说话。好像有什么东西进入了他的体内,在那里把一切都倒了过来。原先有眼睛的地方,现在没有眼睛了。原先是嘴的地方,现在已没有嘴了。

医院反正已从叶夫列姆身上刨下了头一层粗木花。现在就尽管刨好了。

叶夫列姆还是那样,两个枕头垫在背后,曲着两腿,合起来的书放在并拢的膝上,眼睛望着空无一物的白色墙壁。外面,天空中阴云密布。

叶夫列姆对面床上的那个白脸的疗养员打针以后一直在睡。由于他冷得打颤,给他盖得比较厚实。

旁边的床上,艾哈迈占在跟西布加托夫下跳棋。他们的语言很少有共同的地方,所以互相用俄语交谈。西市加托夫坐的姿势要使患病的腰不歪不曲。他还年轻,可是前顶上的头发却越来越稀少。

而叶夫列姆的头发却一根也没有脱落,还是那么蓬松稠密,有如一片无法通过的棕色密林。他身上至今还保存着对付娘儿们的全部精力。然而,一切似乎都没有什么意思了。

叶夫列姆究竟搞过多少这类女人是很难想像的。起初他还记个数,老婆不算在内,后来也就懒得记了。他的第一个妻子阿米娜是叶拉布加的一个挺规姑娘,白白的脸蛋,脸上的皮肤非常细嫩,只要指甲稍微碰一下,立刻就会出血。她是一个性格倔强的女子,主动带着小小的女儿离开了他。从那时以来叶夫列姆就不愿再使自己丢脸,总是首先将娘儿们抛弃。他过的是候鸟式的生活,自由自在,一会儿去应招工,一会儿去签订合同,要是拖着一个家,他会感到很不方便。在任何新去的地方他都能为自己找到主妇。至于那些随便搭上的女人,自愿的也罢,不自愿的也罢,他有时连名字也不问,而只按说好了的价码付钱。现在,在他的记忆里,她们每个人的面貌、习性和有关的经过,全都混淆在一起了,只有属于特别的情况,他才铭记在脑子里。比方说,他记得那个工程师的妻子叶芙多什卡,战时在阿拉木图车站月台上,她怎样站在他的车窗下面扭动着屁股求他。当时,他们全班人马前往伊犁去开辟新的矿区,托拉斯的许多人都在为他们送行。其中也有叶芙多什卡的丈夫,这个窝窝囊囊的人站在不远的地方在说服某人什么。而火车头已经拉响了第一声汽笛。“暗!”叶夫列姆喊着,伸出了两只手。“要是你愿意,那就爬进来,咱们一起走!”她果然抓住了他的两只手,当着托拉斯的人和丈夫的面爬进了车窗,就这样她跟着去了,和他同居了两个星期。怎样把叶芙多什卡拖进了车厢,这样的事他记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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