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娅虽然很有头脑,动作麻利,非常迅速地在她所管的楼层忙来忙去,一会儿从服务台去病房,一会儿又从病房回到服务台,但她明白,到下班的时候还是来不及做完所有该做的事情。于是她快马加鞭,把男病房和小间女病房里的事情做完,熄了灯。还有一间特大的女病房,里面放有30多张病床,那里的病号从来也没按时安静下来,你给她们熄不熄灯反正都一样。那里的许多人都是长期住院,住得厌烦了,睡不好觉,空气又不好,老是为了让阳台的门开着还是关上这件事争吵。有几个病号则喜欢从这个角落到那个角落去说东道西。她们会直到半夜甚至到夜里一点钟还是在那里谈论物价、食品、家具、孩子、丈夫邻居,直到最不知羞耻的话题。

护理员内丽娅——一个大屁股、粗嗓门、浓眉毛、厚嘴唇的姑娘,还在那里擦洗地板。这活儿她虽然早就开始干了,但怎么也结束不了,因为她老是跟人搭讪。可是,那个病床安放在男病房门外穿堂里的西布加托夫却等着坐浴治疗。由于天天晚上需要坐浴,再加上对自己背部的恶臭感到不好意思,西布加托夫自愿留在穿堂里,尽管他住在这里比所有的老病号都早——似乎他不是个病号,而是在长期值勤。

卓娅从女病房一闪而过时,说了内丽娅一两句,可是内丽娅只会顶嘴,干活却还是磨磨蹭蹭。她年龄不比卓娅小,认为听从这个丫头指挥是受了委屈。卓姬今天来上班,情绪像过节那么好,而护理员的这种顶撞却使她十分恼火。一般来说,卓娅认为,任何人都有自己灵活自由的权利,来上班也未必非要素得筋疲力尽不可,但总得适可而止,有个限度,尤其是在病号面前。

最后,卓娅把药都发了,该做的事也都做了,内丽娅也算是擦完了地板,女病房里的灯熄了,穿堂里的顶灯也熄了,这时已是11点多,内丽娅在楼下调好了一种温水溶液,盛在西布加托夫通常用的盆里揣上来给他。

“哎,哎哟,我累得要死,”她声音很响地打了个哈欠。“我去打上那么300分钟的脑儿。喂,病人,你反正要坐整整一个小时,等你是没法等的。待会儿你自己把盆儿端到楼下去倒掉,啊?”

(这株结构坚固、所有的穿堂都很宽敞的老式建筑,楼上没有自来水。)

沙拉夫·西布加托夫从前是个怎样的人,现在已无法猜测,也无从判断:他受的苦时间太久,过去的生活似乎连影子也没剩下。不过这个年轻的诞超人,经过3年疾病的不断折磨之后,成为整个医院里最温顺、最有礼貌的人。他常常是面带微微的笑容,仿佛为长期给人添了麻烦而表示歉意。由于自己为期4个月和6个月的两次住院,他认识了这里所有的医生、护士和护理员,就像熟悉自己家里的人一样,他们也都认识他。而内丽娅是新来的,只有几个星期。

“我端不动啊,”西布加托夫低声说。“要是有地方倒,那我可以分几趟送出去。”

然而卓娅的桌子就在近旁,她听见了,并且冲了过来:

“你可真不害臊!他的腰弯都不能弯,你叫他怎么把盆儿端走啊!”

这话她好像是怒不可遏喊出来的,但声音却近乎耳语,除了他们3个人,谁也听不见。而内丽娅虽然是平心静气地回了一句,但整个二楼都听得见:

“有什么可害臊的?我也累得像条死狗似的。”

“你是在值班呀!是要付给你钱的!’卓娅愤怒地说,声音压得更低。

“敝!付给我钱!岂不就是那么点钱?我到纺织厂去也会挣得多些呢。”

“嘘!你能不能小点儿声啊?”

“噢一噢一噢,”屁股很大的内丽娅呻吟似地叹了口气,整个穿堂都有了回响。“亲爱的朋友枕头啊!我可真想睡觉呀……昨天跟司机们玩了个通宵……那好吧,病人,待会儿你把盆儿推到床底下,明天早晨我端出去。”

她并没用手掩住嘴就又打了个深长的呵欠,在呵欠快打完了的时候对卓娅说:

“这会儿找到会议室沙发上去躺躺。”

于是她不等同意就朝走廊尽头的一扇门走去——那里是一间开医务会议和碰头会的屋子,里面有沙发和地毯。

还有许多工作没有做完,她却扔下不管:痰盂一个也没有倒,穿堂里的地板该擦洗没擦洗。但单娘望了一眼她那宽阔的背影,忍住了没说什么。她本人参加工作也不是很久,但渐渐懂得这样一条令人不愉快的原则:谁要是不干活,你拿他也毫无办法;谁要是肯干,那就得一个项俩。明天早晨伊丽沙白·阿纳托利耶夫娜来接班,既要干份内的活,又要替内丽娅清洗和打扫。

此刻,当西布加托夫周围没有人了的时候,他就使能骨露出来,浸到放在床边地板上的盆里,并且保持这种别扭的姿势坐着,一声不吭。任何一个不小心的动作都会导致他骨头里面疼痛,而如果触及到损伤部位的话,就更会引起剧烈的痛楚,甚至内衣的经常磨擦都会使他受不了。他背的底部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从来没有看见过,只是偶尔用手指去摸摸。前年人们用担架把他抬进这所医院,他不能起来,两腿不能走路。当时,许多医生都给他看过,但一直由柳德米拉·阿法纳西耶夫娜负责治疗。四个月以后,疼痛完全消失了!他可以自由走动,可以弯腰,没有一点不适的感觉。出院时他吻过柳德米拉·阿法纳西耶夫娜的手,而她只是提醒他注意:“你要时刻当心,沙拉夫!不要跳,别撞着!”可他找不到那样的工作,只得再去当发货员。对一个发货员来说,怎能避开从货车往地上跳呢?怎能不帮装卸工和司机的忙呢?不过起初倒是平安无事,可后来发生了一次事故——一只桶从汽车上滚了下来,恰恰撞在沙拉夫的要害部位。撞伤的地方创口溃烂了,总也不能愈合。从那时起,西布加托夫就仿佛被链子拴在癌症楼里了。

卓娅在桌前坐了下来,尽管火气还没有消,她还是再一次检查是不是按医疗程序做完了事情,用墨水笔在很次的纸上继续把已经洒得模糊的记录写完。写汇报没有好处。而且,卓啡生来不喜欢这一套。就得自己设法对付,可她恰恰不会对付内丽娅。睡上一会儿也没什么不好的。遇到好的护理员值班,卓姬自己也会半夜的时候睡会儿。可现在得坐着。

她在看自己做的记录,但听到有个男人走近这里,并且站在她的身旁。卓娅抬起了头。站在那里的是科斯托格洛托夫,他又高又瘦,满头蓬乱的黑发,两只大手几乎插不进病号服两旁的小口袋。

“早就该睡了,”卓娅规劝似地说道。“还走来走去做什么?”

“晚上好,卓英卡,”科斯托格洛托夫竭力采用温柔的语气,甚至拉长了调子说道。

“祝您夜安,”她脸上闪过微笑。“我去给你们测体温的时候已经说过‘晚上好’了。”

“请别见怪,那会儿您是在工作。可现在我是到您这里来做客的。”

“竟是这样?”她扬起了睫毛,睁大了眼睛(这在她是很自然的,自己并没意识到)。“您怎么认为我会接待客人呢?”

“因为您值夜班的时候总是在用功看书,可今天我没看见您这儿有教科书。通过了最后一门考试吧?”

“您可真会观察。是的,考过了。”

“考了几分?不过,这并不重要。”

“总算得了个4分。可您为什么认为不重要?”

“我是想,您也许得了个3分,谈分数会使您不愉快。这么说,现在是假期?”

她眨了眨眼睛,脸上露出轻松愉快的表情。这一眨眼,也使她想通了:真的,干吗心绪不佳呢?两个星期的假期,多舒服!除了医院,哪儿也用不着去!有多少空闲的时间!即使值班的时候也可以看看书,也可以像现在这样聊聊天。

“这么说,我来做客是对的呷?”

“那您就坐下吧。”

“可您要知道,卓娅,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过去放寒假是从1月25日开始的。”

“因为秋天我们去棉田劳动过。每年如此。”

“您还得学习几年?”

“一年半。

“能把您分配到什么地方去呢?”

她耸了耸胖乎乎的肩膀。

“祖国幅员辽阔。”

她的眼睛有点凸出,甚至在她心平气和的时候也是如此,仿佛眼皮底下容纳不了,想往外挤似的。

“不过,会不会把您留在这里呢?”

“不会,当然不会。”

“那您怎么能撇下家呢?”

“什么家?我只有奶奶一个人。我把奶奶带走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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