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新托尔若克城的一个小市民,自愿嫁给农奴,自己也降为农奴。农奴画师巴威尔(我的蒙师)出外挣代役金,在托尔若克城工作时看上了马芙露莎。两人互相爱上了。几乎从来不允许家奴结为夫妇的母亲,这一次却很乐意成全他俩的婚事,因为巴威尔为我家弄到了一个无须主人破费的女奴。
婚后大约过了两年,巴威尔被召回红果庄在我家干活。他显然没有预料到这个变故,因此接到命令后,他感到非常吃惊,以致他虽然不敢违抗主人的旨意,却没有带同妻子,只身回到庄园来。他不忍心让年青的妻子失去自由,堕入万劫不复的农奴地狱;他以为:主人叫他回来干一、两个月的活儿,又会放他出门去挣代役金的。
但是母亲另有打算。活儿很多:红果庄教堂里所有的圣壁要重新描过,根本没法确定完工的期限。因此太太命令巴威尔把他妻子接来。他求主人放他走,他愿意缴双倍的代役金,甚至答应另外找个画师做他的替工,但是没有用。他向主人证明,他的妻子有病,干不来活儿,也没有用,——母亲根本不听这一套。
“病人能干的活儿这里也有,”她说,“你说她干不来活儿,要真是这样,我自有办法,教她很快就干得来。”
可是马芙露莎起初坚决不肯到红果庄来。后来还是派人去把她押解来了。
母亲一见到这个新奴隶,立刻相信了巴威尔说的是实话。她果然是个瘦弱、憔悴的女人,那单薄的身子根本担当不起农奴的苦役。
“亲爱的,你在家里的时候总得做点事吧?”她问马芙露莎。
“怎么不做!我是烤面包卖的。”
“那就在这儿烤面包吧。”
母亲指派马芙露莎专烤主人一家食用的白面包,兼做教堂做法事时用的圣饼。
马芙露莎服从了这个命令;但是很显然,她刚完成第一次使命,便尝到了嫁给农奴后跨出的这一步是什么滋味……
母亲把他们单独安顿在一起,相当方便。在主人宅子的楼下腾了一间宽敞而明亮的房间,做巴威尔的作坊,他同妻子就住在作坊隔壁一间小房里。甚至还破例地发给他们月粮,虽然这时月粮制度已经取消了。给他们干的活儿并不繁重,因为巴威尔的工作和旁人的不同,而且不受监视;至于马芙露莎,至少是在最初一段时期里,母亲不太管她,似乎她明白,人世间有一种痛苦,良心不允许她再去刺激它。
巴威尔是一个温顺、听话的人。作为一个圣像画师,他非常熟悉教会的掌故,而且笃信宗教。逢年过节他必参加唱诗班唱诗,做弥撒时他朗读使徒传。家奴们十分喜欢他,因此并不嫉妒他享有的较为优厚的生活待遇。他们对马芙露莎也抱着同样的好感,但她生性腼腆,竭力回避和他们接触。巴威尔也不勉强她跟他们来往,只是慢慢地引导她去和安努什卡(见上章)接近,因为,在他看来,安努什卡能够凭她三寸不烂之舌解脱自愿为奴者的痛苦,使妻子乐天安命。
可是我对马芙露莎的印象却相当模糊,因为她每周只到上面来两次,又是在黄昏的时候。一次是礼拜五,她来领面粉;一次是礼拜六,巴威尔端着一大盘白面包和圣饼,她随着他走来,把它们交给女管家过秤。不过,我们家里的人吃饭的时候倒常常谈论她。
“没话说,巴甫鲁什卡①可弄到个宝贝儿啦!”母亲愤愤地说,渐渐忘掉了她当初对这个新女奴寄予过的短暂的同情,“一天到晚守在一块儿,难分难舍,他画圣像,她织袜子。不是织主人的,是织他们自己的袜子!我不知道她以后会怎样,不过要是……唔,我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
①巴威尔的卑称。
“这也难怪,她原本是个自由的女人,还没有过惯这里的生活,”父亲婉转地替马芙露莎辩护。
“难道是魔鬼抓着犄角硬逼她嫁给农奴的:不,不,不!依我说,既然嫁给了农奴,就应当明白,自己也成了农奴。哪怕她有一次想到这一点也好啊,哪怕她有一次走来对我说:‘太太,请您让我给主人于点活儿吧。’那也好啊!我也是个明理的人;我明白,什么活儿她能做,什么活儿她不能做。我又不会强迫她去打谷子!”
“她不是在烤面包、做圣饼……”
“这种活儿,一礼拜干三个钟头就完啦;而且炉子恐怕还是那个乖男人替她生的……这些骗子,谁知他们弄些什么鬼名堂!关上房门,谁也不让进去。只有碎嘴婆娘安努什卡常常跑去找他们。”
“别管他们,看在上帝份上!让他把圣像画完吧。”
“圣像自然要画,可是她也应当干活儿呀。怪事!吃主人的饭,啥事也不想干!白白消耗粮食!他们连茶炊也带来了,——这两个贵族还有……茶叶和砂糖:瞧我马上去把他们的茶炊拿走……。
有时,母亲派女管家去打探这两个“贵族”在干些什么。阿摩丽娜执行太太的命令,但她没在那里呆多久,几分钟后便回来禀告主人了。
“怎么样?”
“没什么。他们安安静静坐着,谈着家常。”
“好吧,瞧我让他们‘谈家常’!你也不在他们那里多呆一阵,仔细看看。”
“没什么好看的。他们安安静静坐着,他画圣像,她涂颜色。”
“他们大概请你喝茶了吧?”
“我没喝他们的茶;我不知道他们有没有茶。”
“你也和他们串通一气……你这个窝藏户!”
但是,正象我已经讲过的那样,母亲对马芙露莎毕竟没有采取严厉措施,只是满肚子不高兴罢了。不过有时她把巴威尔本人叫来。
“你那位贵族太太还要闲耍多久呀?”她质问他。
“饶了她吧,太太!”巴威尔央求着,跪了下去。
“不,你回答我:你那位贵族太太还要闲要多久?”
“她不会干活儿。她不是在烤面包吗?”
“这种活儿,一礼拜干三、四个钟头……你知道别人是怎样干活儿的吗?”
“知道,太太,可我女人她有病。”
“我就要治她这种病!好吧!我再等一等,看看她以后怎样。你这家伙也真好!应当好好教训教训老婆,可你就知道接吻,亲热……给我滚……没出息的!”
不用说,这些谈话和这些场面使巴威尔痛苦极了。虽然到目前为止他不能抱怨主人苛待了他,但是他的安静生活随时可能遭到破坏的危险,却使他忧心如焚。他心灰意懒,比从前更加沉默寡。
时光一月一月地过去。母亲愈演愈烈地行使着女主人的无边权力,可是马芙露莎依然“游手好闲”,甚至连面包也不肯烤了。
巴威尔不止一次想借助信仰的力量使爱妻安于自己新的处境(据说,他试着“教训”过她),但是他的一切努力都是枉费心机。看来,她仍旧爱着她的丈夫,然而由于她现在才体验到自愿沦为农奴所带来的莫大痛苦,她对丈夫的眷恋不能不受这种逆境的影响,而且一想到他们的结合除了奴隶的枷锁,没有给她带来任何幸福,更使她愁肠百结,以致最真挚的爱情也可能轻易地让位给冷淡甚至憎恨的感情。目前虽然暂时还没有落到这个地步,但最显而易见,红果庄的暴政已经打开了她的眼界。
象安努什卡那样,她也给自己立了一套法典,这是在她陷人奴隶生活的处境时逐渐在她心里形成的。她恍然大悟:为了满足短暂的爱情,她舍弃了自由,因而违背了神意,招来了“神的诅咒”,如果她不能用某种奇迹为自己“赎身”,“神的诅咒”便加在她头上,不仅今生如此,来世也是这样。因此,如今她朝思暮想的心事便是赶快“赎身”,而问题的关键又在于如何创造奇迹。一条最自然的出路就是:不向暴力低头,不承担奴隶的重荷。在她拒绝主动去见主人之后,她已经部分地完成了这个任务;现在,如果主人想强迫她替他们干活,她便得完全照计行事。她决不再干活了,决不。“神的诅咒”把她的灵魂打入黑牢,为了拯救自己的灵魂,即使他们折磨她,她也甘愿承受这种折磨。
如果这样做还不足以拯救灵魂,那么,她也一定能找到别的出路。目前她还看不清前途怎样,但她已经横下一条心了……
马芙露莎是否对丈夫表白过自己的决心,不得而知,但不管怎样,巴威尔已经看出她脑子里起了于他俩不利的念头,因此,两口子之间常常发生口角,也就不足为奇了。
“我决不再替主人干活!决不再给主人鞠躬!”马芙露莎坚定地说,“我是自由的!”
“既然嫁给了农奴,你还有什么自由!你现在和别人一样,也是个女农奴,”丈夫想说服她。
“不,我天生是个自由人;生为自由人,死为自由鬼!决不替主人干活!”
“你不是在烤面包吗!虽说这是件轻活,可总是主人的活儿呀。”
“面包我以后也不烤了。当初是你一个劲儿催我干:烤吧,烤吧!我这个傻瓜,听了你的话。以后我只给教堂烤敬神用的圣饼。”
“要是太太川人打你呢?”
“随她的便。她高兴怎样折磨就怎样折磨,要剥我的皮也随她,我决不出卖自己的自由!”
果然,在一个礼拜五,女管家报告母亲,马芙露莎没来领面粉。
“这又是什么新花样!”母亲冒火了。
“不知道。她说:我不是你主子的奴仆。我是个自由人。”
“我马上叫她的脊背尝尝自由人的味道!把她带上来,顺便叫她的蠢男人也来。”
果然不出巴威尔所料:马芙露莎挨了一顿鞭子。不过,姑念初犯,手下留情:惩罚不是在马房而是在女仆室里进行,而且是叫巴威尔本人动的手。鞭打完毕,她从板凳上下来,向丈夫深深一鞠躬,平静地说:
“谢谢你的教训!”
但是,面包她死活不烤。
从此,她满面愁容,郁郁不乐。巴威尔竟那么驯服地执行了主人的命令,使她在旧创之上又添了新痛,她的心碎了。她认为,他应当承受任何苦难,决不该举起柳条鞭子抽她。
“你这个可耻的东西!”当他们回到自己的房里时,她说。巴威尔也明白,他们的亲睦的生活从此不可挽回地完结了。马芙露莎整天呆在房里,不仅丈夫工作时她不再坐在他身旁,连他问她的话她也爱答不答,敷衍了事。前途暗然无光;连巴威尔自己也想不出如何了结。他本想求“老爷”替他说句话,但是父亲照例是躲躲闪闪,不肯帮忙。
“你们是奴隶,”他答道,“就应当象奴隶一样服从主人。”
“这话不错,”巴威尔试着回嘴道,“但是既然出了这样的事……”。
“什么事也没出,是你们吃饱了撑得慌!老弟,我可不管这些事;我什么也不知道,去吧,去求太太吧,要是……”
在这个时期,母亲每天查问,马芙露莎是否继续固执己见,得到的答复总是说她依然如故。于是采取激烈的措施:不再发月粮给这两个不驯服的奴隶,让他们到下人食堂去和别的家奴一块吃饭。但马芙露莎为了表示反抗,叫女管家转告女主人,她决不到下人食堂去。
“难道她不想吃饭吗?”母亲惊讶地问。
“不知道。她说:‘要是他们硬拖我到下人食堂去,我到了那里也不吃!’”
“她胡说,泼妇!饿着肚皮是不好受的……她会吃的!带她到下人食堂去!”
但是马芙露莎并没有胡说。她空着肚皮一连呆了两天,也不到下人食堂去。到了第三天,母亲不放心,召见巴威尔。
“你的女人怎么啦,鬼迷了她的心窍吗?”她问道。
“不知道,太太。她有病。”
“有病的人都是规规矩矩的,不会犯上作乱。不,她不是有病,是倔强……冒充贵族太太。”
“好象不会……”
“我可看透了她,这个女流氓!也看透了你,没出息的!给我小心点!我可不管你已经过了年纪,只要我高兴,不合格我也送你去当兵!”
“放我们走吧,太太!我一定为我自己和她缴两份代役金。”
“没那么便宜!你就是画完了圣像,我也不放你们走!叫你们烂死在红果庄。呆在这儿,把你那个宝贝女人看个饱吧!”
话是这样说,还必须找出个切实可行的办法。母亲在她的地主生涯的实践中从没有遇到这类事,因此她感到非常棘手。有时她脑子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既然在马芙露莎搬进主人庄园后的最初一段时间就放纵了她,现在是否就随她去呢?但自己已经说了那么多威胁的话,要让步也有诸多不便。这样一来,家奴们一见这个倔强的婆娘便会说:“我们也抄着手坐着吧!”不行!无论如何得镇住这个倔婆娘;得叫大家从实例中懂得主人的权力决不是一句漂亮的空话。
然而,到头来还是不得不让步。
最严厉的命令一道接一道下来,但立刻又一道跟着一道收回去。其实,母亲原先并不是个性情乖戾的女人,是那无法无天的地主权力使她逐渐养成了动辄威胁别人的习惯,并且使她的感觉麻木了,预计不到这些威胁会带来什么后果。因此,在遇到这种顽强的反抗时,她手足无措了。
“带去,把她带到马房去揍她!”她命令道,但几分钟后,她又改变了主意,说:“让她找死吧!别碰她!我等着,看她以后怎样再说!”
甚至下过一道命令:把他们夫妻分开,强迫马芙露莎搬到下人食堂去;但是当楼下巴威尔的小房里传来一阵喧闹声,表明仆人们已在执行太太的命令时,母亲不禁心惊肉跳起来……“唔,她真的会绝食自杀的!”她脑子里忽然闪过这个念头。
家人们怀着惊诧、恐怖的心情,注视着微不足道的女奴和权力无边的太太之间的斗争。母亲看到这一点,心如刀绞,却又无可奈何。
“吃了吗?”她不断向女管家打听。
“还是不肯吃。”
“一定是巴甫鲁什卡偷偷给她送了吃的东西。告诉他那个坏蛋,他要是给她一块面包,我对天起誓,非把他们两个发配到西伯利亚去不可!”
但是,刚说完这话,当早饭或者午饭送到女仆室来时,母亲却叫出一个丫环(她竟不再回避她们了),对她说:
“唔,你是不是把……汤……给那个……送点去……不准说是我叫你送去的,要装着是你自己……”
再说一遍,权力无边的太太不得不意识到,如果继续这样斗下去,她便只好百事不干,把自己的精力全部消耗在制服这个桀骜不驯的女奴身上。
尽管意识到这一点是非常痛苦的,但是清醒的理智告诉她,无论如何得结束这种险象环生的混乱状态。也要为母亲说句公道话:她决心听从理智的忠告了。她把巴威尔叫来,对他说:
“你们给我的痛苦,我已经忍受了好几个月!我受够了。你们要怎样就怎样过日子吧。不过,要是你那位贵族太太再落到我眼里,休怪我心狠!是你对也好,是你错也好……我非把你们两个发配到西伯利亚去不可!”
同时她下令不再惩治马芙露莎,并且恢复了巴威尔的月粮,但只发给他一人,没有他妻子的份儿。
“让她爱怎样就怎样吧。我不能拿粮食白养活她。”
作了这样的处置之后,母亲心境平静下来,似乎好几天都没有讲话。她不再经常叫嚷得声震屋宇,下命令时心平气和,不再恶言咒骂。她懂得,必须消除这场强烈的骚乱在家奴中造成的印象。
马芙露莎也平静下来,或者不如说,好象根本不再有她这个人了。她象囚徒似的坐在自己房里,默默地忍受着孤独的痛苦,想到自已被毁灭的青春,心都碎了。
那时我差不多还是一个孩子,这件事引起了我强烈的好奇心。我不止一次下楼去,打算到巴威尔房里去看看马芙露莎,可是我刚走近他们的房门,便惊慌起来,只得放弃原来的打算,退了回来。但是每当我有机会到果园里时,我便有意在宅子前边踱来踱去,在我所向往的那间小房的窗前放慢脚步,向那蛛网密布、挡住了我的视线的玻璃窗往室内探望一阵。我听见似乎有人在里面轻轻地呻吟。
不管怎么说,巴威尔的一生是给毁了。马芙露莎不但疏远了他,甚至不再跟他说一句话。她对有权有势、唯我独尊的太太的胜利,远远不能使她感到满足。其实,这也算不得什么胜利,只不过是太太不愿意再和一个微不足道的、偶然落到她手上的女奴打交道罢了。处境没有因此得到任何改变。在这次胜利之前,马芙露莎是女奴,胜利以后她仍然是女奴——不过是个造反的女奴罢了。因此,她关于“神的诅咒”的看法依然对她起著作用。
马芙露莎愈来愈苦闷。巴威尔在她心目中渐渐成了使她遭致厄运的罪魁祸首。爱情逐渐破灭,一天天冷下去,终于化为不折不扣的仇恨。马芙露莎口里没说,却用自己的全部行为、表情、举止向大家证明,她心里对丈夫除了深恶痛绝再没有任何别的情感。
安努什卡担心她会毒死亲夫或者“毁坏”他的肢体,但巴威尔认为不会发生这样的事,因此不同意采取任何防卫的措施。和一个对他怀着敌意而他仍然爱着的女人生活在一起,使他厌恶至极,恨不得用自杀来了此残生。
“她不至于这样做,”他说,“我会自杀——这倒是很可能的事。”
但是事态没有发展到这步田地,倒是简单得多便解决了。
一个秋天的清早,天还役亮,我被宅子里的奔忙声惊醒。我跳下床,披上衣服,跑下楼,从碰到的第一个丫环口里得知马芙露莎上吊了。
悲剧结束了。不过,作为尾声,我还要补充几句。喝早茶的时候,我问母亲什么时候埋葬马芙露莎,母亲回答说:
“明天就叫人用席子里一裹,扔到泥塘里去。”
果然,第二天早上,地方法院的农村陪审员来到我家,批准了埋葬自杀者的请求。我站在窗前看见人们用破芦席裹着马芙露莎的尸体,扔进板车里,拉到泥塘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