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殉难者的故事讲完,再讲当代的故事。
其中有几个故事我现在还记得。从前有一个国家,那里有一个残暴的老爷,在他的田庄上横行霸道了几十年。他杀了许多无辜的农奴,做错一件事,说错一句话,起错一个念头——他千方百计的打杀,搞得他的农奴倾家破产,衣食无着。上帝对他总是忍耐着,总是等待着,看他往后怎样,但上帝终于也发怒了。老爷的妻子跟姘夫逃走了;七个儿子,一个接一个无缘无故的死了。祸不单行,老爷的宅子失火烧掉了,宅子的全部家什、金银财宝——一句话,一切的一切全毁了。只剩下老爷孤身一人,没有家庭,没有房子——无所有。他开始思索。想来想去,他终于拿定主意。他随便穿上一件衣服,拄着一根小拐杖,趁夜深人静的当儿,偷偷地出走了。人们四处寻找他,甚至怀疑是农奴杀了他们的老爷。过了十来年才弄清楚,原来他躲进一个远方的修道院,出家修行去了。主人的暴虐和悔悟,至此大白于天下。皇上知道这事后,昭谕有司,姑念时过境迁,不再审判老爷,但将他的田产抄没归官。现在,那里的庄稼汉已经缓过气来,光景过得挺美。
但是,阿摩丽娜对这个朴质的故事也不肯放过,也要批评几句。
“要是听信你老爱说的那些胡话,”她评论道,“上帝就不应该管这件事。你不是常常这样说吗:让主人折磨奴隶吧,这样奴隶才好进天国。”
“可你要知道,人的忍耐心再大也有个限度。奴隶不是圣徒。他们也是人——什么坏事干不出来!有的人忍受不住,就想靠自己的裁判来获得真理,不过,他这样做,上帝也应该惩罚他!”
“也应该惩罚。还是忍耐吧。死了就能得到奖赏了。”
另外一个故事也发生在农奴制压迫下,故事的主人公是一个商人。从前,在某个国家,有一个商人,他有无数的财宝。不过这些财宝他是用不正当的手段弄到的:盗窃、欺骗、掠夺。他的行为永远和童话里的绿林好汉背道而驰:他不触动富人一根毫毛,却专门抢劫自投罗网的穷人。他贪得无厌,永不知足。当他带着一大把金子回家时,他心里想:现在该再弄一把了。可是,当他攒满了好几囤金银财宝时,病魔忽然降落在他身上。起初,红肿流脓,后未,全身开始糜烂。他身上发出冲天的恶臭,不仅是亲戚朋友,连所有的仆人也离开了他;只剩下他孤身一人守着他的财产。他求医问卜,祈神许愿,捐建寺院,什么都做了,仍然无济于事。上帝不接受他的祭品。不过,有一天他坐在窗前,看见一个朝圣的香客打窗外走过。以前他从没有请过一个香客进来吃点东西,暖暖身子,这一次他忽然灵机一动:我要叫他进来,叫他进来。他俩攀谈起来,商人愈看他的客人,心里愈觉得爱慕他。于是他开始渐渐地在香客面前流露自己的心事。他说:“上帝惩罚我,让我得了这样一种怪病,浑身上下没有一块好肉;亲戚朋友全抛弃了我;我过的日子还不如一条臭狗。”香客问他:“上帝为什么要惩罚你呢?”“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我求神许愿,捐建寺院,可是我的病一点也不见好!”“你对着亮处站着,让我给你瞧瞧!”香客扳转商人的脑袋,让它对着亮处,不觉大吃一惊,只说了一句“哎呀,你的心全黑了!”便哭泣起来。商人见香客落泪,自己也哭了。香客开始向商人数落他的罪状——真是百罪俱全!而最大的罪状是他欺侮孤儿和奴隶。这时,商人向香客许愿:他愿意拿出全部不义之财为奴隶赎身,改善他们的处境。只要他听到哪里有人折磨奴隶,要奴隶做苦工,他一定出钱替他们赎身;或者,哪里有人向奴隶索取过重的贡赋而奴隶无力承担,他一定助奴隶一臂之力。“只要你肯这样散尽你的钱财,上帝一定会保佑你霍然而愈!”香客说完这话,忽然不见了,好象融化在空气中了一般。这时商人才恍然大悟,原来来客并非凡人,乃是上帝的天使。于是他立刻遵照天使的吩咐去做一切该做的事。他套上一辆大车,装满金银财宝,就动身了。听说什么地方有奴隶呻吟在水深火热之中,他便赶去搭救他;或者替奴隶赎身,让他完全自由;或者使些金钱买通村长总管,为奴隶找个荫底之所。一车金银散光,他再装满一车,直到用完最后一因为止。这样一来,商人的美名开始传遍全县,所有的奴隶都为他祝福,祈祷上帝保佑他去病消灾。当他的不义之财散尽的时候,神人又来了,但这一次不是以古怪的香客姿态,而是化为一片祥云出现在他眼前。商人听见云端传来的声音:“你的罪孽已经赎清!”他忽然感到好象进了天堂一般,浑身舒泰。亲戚朋友又象从前一样上门来了,商人开始过着宁静和睦的日子。他的儿子们重操旧业,生意兴隆,比从前更加富有。他的爱女嫁了一位将军。商人自己呢,他搬到宅旁一间小小的看守室里,粗茶淡饭,默默地结束了自己的一生。
“可是……”女管家正要反驳,但这一次连丫环们也不让她发挥高见了。
“得啦吧,阿库丽娜·萨伏斯雅诺夫娜!真的,您别纠缠了吧!”她们打断她的话道,“依您说,救济孤儿也有罪罗!”
“没有罪过,可是空口说白话,没一点用处。商人吐出偷来的钱财,这有什么稀奇!”
“不管是不是偷来的,自己的钱,总归心疼的!”
“后沼镇有个姓马斯洛波耶夫的财主。虽说他抢了许多钱,可是你试试求他周济周济穷人吧,他宁可上吊,也不肯拔一根毫毛!”
阿库丽娜遇到回击便不吱声了,有时她干脆离开了女仆室。她一走,大家又谈起来,谈得比她在场时更加自由。
“好姑姑,听说三一修道院有一位苦行修士,一天只吃一个小圣饼,这是真的吗?”听众中有人好奇地问。
“有这样一个神人。他早上把圣饼放在水里泡软,吃下去,肚子整天都是饱的。在四旬斋期第一个星期和基督受难周里,整整七天他只吃一次东西。过复活节的时候,人家送给他一个彩蛋,他剥掉蛋壳,吻一吻,将彩蛋送给叫化子。他说:我这样就已经开了帝了!”
“侍候上帝的人原来是这样生活的!”
“可是我们生活得多好!主人给我们吃的,菜汤、荞麦、牛奶,样样全有,我们还老是抱怨,说什么我们的主人太残酷啦!要饿死我们啦!”
女仆室里响起一片大声的叹息声。安努什卡接着说道:
“天国的大门只开一条缝儿,要进去是不容易的。尽管是奴隶,没有功德,上帝的仁慈也不降临到他身上。”
终于敲了十点;饭厅里传来挪动椅子的碰击声。这是好姑姑在和父亲互道晚安,准备上楼去了。随后,安努什卡也离开了炉台。
“该睡觉了!”丫环们打着哈欠说,忘了母亲在家时她们从来没有在十一点以前离开过纺车。
半小时后,整个宅子沉浸在深沉的睡乡里。
但是,万事皆有结束之时。安努什卡的自由也到了完结之时。听!村外传来了马铃声,起初很微弱,接着越来越清晰。这是母亲坐车回来了。她一回来,一切又恢复旧观。女仆室充溢着纺锤的唯一的嗡嗡声;安努什卡象个上了一层釉彩的泥人儿似的,坐在耳房里的火炉后面打着盹儿。
在四旬斋期的基督受难周里,类似上述的闲谈重新活跃起来,只是规模小得多。在这一周里,我们全家人行复活节前的斋戒祈祷;孩子们不念书;家奴们也比较清闲。安努什卡比平常下楼的次数多,把两位好姑姑丢在楼上,自己在女仆室坐上半天。话题自然离不开基督受难的故事。应当说句公道话,倘若没有她,女仆室里这些不幸的居民就无从知道这一周里教堂里唱什么圣歌、布什么道了。
但是母亲不让她久坐。一想到这些“姑娘们”听过安努什卡的话可能开了心窍,母亲心里就很不好受。因此,虽然她表面上没有动怒(在这种大节期里不应当动肝火),但是听到安努什卡的低语声后,她便走进女仆室,委婉地说:
“看在基督份上,你别折磨我吧!让我好好过个复活节,不要做错事吧!吃完饭回到楼上去!”
当然,安努什卡服从了太太的命令。
尽管经常有些冲突,但总的说来,安努什卡对自己的命运是没什么好抱怨的。只是在她晚年的时候,命运之神对她作了一次严重的考验:母亲把她和两位好姑姑撵出了红果庄。鉴于前面我已经讲过这场悲剧的详细经过,这里就无须重复了。
安努什卡活了很大年纪,最后死在马丽亚·波尔菲利耶夫娜姑姑在她妹妹去世后所进的那个修道院里。她没有得什么病,只是在临死之前两个星期光景,她觉得浑身不适,躺在厨房的炉台上便再也起不来了。
“谢天谢地,老天爷没有忘记将他的仁慈赐给我!”她弥留时说,“我生下来是奴隶,给主人做了一辈子牛马,如今,既然万能的主赐给我死亡,我就永生永世做……上帝的奴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