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是什么意思!真的想造反吗!”她对安努什卡喝道,“你说,今天既然是节日,太太的命令就不该听从!你这是说:抄起手坐着吧,上帝亲自这样吩咐的!看我不把你……你等着!”

说着,她跑出女仆室,去向母亲告状。这一下可闹翻了天。母亲要求立刻送安努什卡口拐角村,甚至威胁说,要把“好姑姑好姐姐”一齐打发走。但是,由于父亲的干预,这场风波才只限于叫嚷几声,威胁几声就结束了。父亲也没有称赞安努什卡,但只是对在下人食堂开饭时跪了一阵子。此外,还规定在一个月之内不准她进女仆室的房门,把饭食给她送上楼去吃,“以示惩戒”。

总之,安努什卡吃了女管家许多苦头,虽然不能说女管家生性凶恶,或者对嚼不完牙巴的弯腿笨婆娘抱有先入为主的敌意。什么条件下,可以达到主奴共处、相安无事的境界,对这一点,她的看法倒并无二致(她们两人一致认为盲目服从是主奴共处的一个主要条件),但是,安努什卡是个理想主义者周为“从《圣经》找到了安慰而使她对奴隶生活的看法带上温和色彩,阿库丽娜是个热心的萨杜基派①的信徒,把奴隶地位视为命里注定的重轨。生与俱来,死与俱往。因此,安努什卡的说教在阿摩丽娜看来不过是徒增刺激的空话,也是再自然不过的事了。

①公元前二世纪犹太人的宗教政治教派,摈弃天命说和灵魂不灭说。

除此之外,阿库丽娜在主人庄园里的地位和其余的家奴又略有不同。她是外村人,同红果庄和本村的人没有任何亲属关系。母亲是在后沼镇发现她的,她是个孤苦伶仃的穷女人,住在村尾,靠集市日在市场上做小买卖为生。母亲向她问长问短,见她机灵乖巧,善解人意,能说会道,便不加深思把她带回红果庄,让她管理女仆,保护主人的财物。她担任这个角色十分卖力,自称是拴在链子上的母狗。她和谁也无冤无仇,她只是爱摆头目的架子,洋洋得意地吠叫,旁人看来觉得十分凶恶。

“她把我拴在链子上,我就得汪汪叫!”她声言说,“你们以为我心疼主人的财产,其实它跟我有什么相干!可是太太派我保护它,我就得拖着链子乱蹦乱叫,直到我断气。”

总之,阿库丽娜的狂吠,把人家替她脖子上拴上链子的含意发挥得淋漓尽致,以致在她的身上再也没有任何旁的精神活动的余地。母亲了解这一点,常常自诩她发现了阿库丽娜无异于找到了一件宝物。

安努什卡迈捅过一回漏子,同上面讲的那件事有些相似,不过发生的时间早些,那时刚颁布了第一道限制地主权力的敕令①,规定地主在出售农奴时必须将其全家卖出,不得使农奴家庭骨肉分离。这个消息很快地传遍各个村镇,终于传进了红果庄庄园的女仆室。这消息在这里无疑也有所反应,虽然它所表现的形式仅限于窃窃私语和低垂双眼,但是敏感的地主却看出这一现象的含意(“哼,狡猾的东西!眼睛望着地下,怕露马脚!”)。自然,母亲睁大眼睛注视着各种动向,尤其留神地窃听安努什卡胡说些什么。果然,安努什卡心里存不住话,准备就此事说几句感恩颂德的好话,但是她刚开口说了一句“皇恩浩荡!惦着我们苦难深重的奴隶……”,母亲便向她飞奔过去。

①指尼古拉一世在一八三三年颁布的准许地主出卖农奴但必须连同其家属一并出售的诏令。

“呻,嚼不完牙巴的瘟神!”她喝道。“你们看看吧,好一个苦难深重的女人!贱胚,你平常不是口口声声说,应当感激主人赏赐的任何痛苦吗!可是现在,怎么这样高兴:要是主人不敢随意摆布你,你怎能进天国?想白白地进天国吗?我可不管你那一套,把你配给傻子瓦西卡,再把你们卖掉!叫你进天国!”

这一次,安努什卡的越轨行为没有得到好下场。父亲没有替她说情,因为他虽然承认奴隶感恩戴德地服从主人的理论,却不许在实践这个理论时节外生枝。安努什卡挨了一顿鞭子……

我不知道安努什卡是否明白她的言论中存在着分歧的含意,但我想,倘若母亲一旦想到同她认认真真辩论一番,那么胜利者决不会是奴隶,而是太太。我再说一遍:生活本身常常使安努什卡碰到许多矛盾,因此,单凭这一点她就不能不陷于与自己的法典发生抵触的窘境中。比如说,奴隶应该抱着感激心领受主人赐予的痛苦,可是真糟糕:昨天,他们“无缘无故地”打了阿利什卡一顿,而她却是个好姑娘,值得同情。又如:前些日子,他们毫无道理地把米隆·斯杰班尼奇送去当兵——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面对这一类事实,怎能停留在理论的高度上,怎能不说说自己的想法?可是一说自己的想法,又糟了!主人本应牢牢记住:其实他不是鞭打阿利什卡,而是成全她早进天国……“你瞧他们这些不声不响的家伙是怎样感激主人的!”

尽管如此,但只要母亲不在家里,安努什卡便觉得自己完全自由了。母亲自从被发家致富、购置产业的想法迷住心窍以后,经常出门。她时而上莫斯科,时而去新买的田庄,有时去的时间很长。母亲一走,全家人都活跃起来。父亲不再呆在自己房里,他在宅子里转来转去,找村长、女管家、厨子谈话,一句话,发号施令;“好姑姑好姐姐”下楼来喝晚茶,和父亲谈天,一直谈到十点光景;孩子们在大厅里追逐嬉戏;女仆室里有了歌声,起初还有些畏缩,后来越唱越嘹亮;连女管家阿库丽娜的吠声也门在胸膛里,听不见了。安努什卡每晚也跟随好姑姑下楼来。

女仆室的屋角里有一张桌子,上面点着一段蜡烛头,女奴们在桌旁给安努什卡腾出一块地方。丫环们在纺纱。安努什卡一面织袜子,一面讲故事。讲的大都是基督教建立初期的受难者们的苦行(她最敬佩的女英雄是伟大的受难者瓦尔瓦娜和叶卡杰琳娜)。她讲得娓娓动听,明白易懂,连我们做少爷的也常常溜进女仆室,兴致勃勃地听着。出现了一幅鲜明的图画,画面上一边是暴虐的皇帝:尼禄①、狄奥克列齐亚努斯②、多米提亚努斯③等人,他们沉浸在荒诞的嗜血的迷惘中,不断重复着同样的一句话:“消灭这帮笨蛋!消灭这帮笨蛋!”画面的另一边是在暴君们的淫威下的温顺的牺牲者,他们欣然走上火堆,献身给野兽们,听凭它们撕咬。如果安努什卡只是简单地讲述这些故事,印象就已经够深刻了,可是她忍不住还要从故事中引出一些教训来。

①尼禄;古罗马皇帝(54—68),以残暴闻名,曾迫害基督徒。

②狄奥克列齐亚努斯,古罗马皇帝(285—305);君主独裁制的奠基者,曾残酷迫害基督促。

③多米提亚努斯;古罗马皇帝(81—96),以恐怖手段闻名,曾迫害基督徒。

“看看圣徒们是怎样执行皇帝的命令的吧!”她说,“他们向火堆上走去,没有一句怨言,只顾赞美上帝!可我们呢?主人轻轻扎我们姐妹一下,我们就要大叫大喊:我们的残酷的主人喝奴隶的血啦!”

不用说,阿库丽娜看出了事实和结论之间存在着矛盾,便抓住它进行批驳。

“你这个傻婆娘!”阿库丽娜反驳道,“你开口服从,闭口服从,既然这样,圣徒就应当拜倒在昏君脚下,一声不吭就完了。可是他说,你把我剁成八块吧,我不是你的上帝的仆人!你觉得这样说更好!”

但是这种反驳难不倒安努什卡,她有的是现成的说词儿。

“就应该这样嘛,”她答道,“皇帝和主人有权处置奴隶的身子,再重的刑罚,奴隶都应当抱着感激的心领受;可是奴隶的灵魂是只属于上帝的。”

“要是太太对你说,别净说废话,碎嘴婆娘!你回禀她:您爱怎办就怎办,太太,哪怕您剥了我的皮,我也会怀着感激的心领受,要我不开口可不成。这样做,难道又是你对了吗?”

“唔,拿我和圣徒相比做什么!”

“不,你别躲躲闪闪。我没拿你和圣徒相比,我是问你:你该不该执行太太的命令?”

展开了舌战。应当承认,十有九回,安努什卡不得不让步。当然,她在辩论中所以处于劣势,一部分是因为她的奴隶地位使她不能畅所欲言的缘故,但不管怎么说,事实上阿库丽娜毕竟辩赢了。

“着着,所以说嘛,”阿库丽娜在结束争论时说,“苦役生活本来不好过,你还象啄木鸟似的,笃笃地嘀咕个没完:服从吧,服从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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