①一种古代的弦乐器,类似我国的古筝。

“嗯,爱弹。”

“您的古丝理琴呢——我好象很久没看见它了?”

“大概是给搬到阁楼上去了。”

“准是搬到阁楼上去了……琴碍着谁的事!唉,往事不堪回首!如今,你到女仆室去看看吧——姑娘们象坐在棺材里一样。别说唱歌,连话也不敢说一句。可是,妈妈在世的时候……”

“是呀,那时候真好啊!什么都好!如今什么都不行了!”

“太放肆了——糟就糟在这儿,”安努什卡简短而激烈地下断语道。

这种断语总是使父亲很生气。他心里明白,安努什卡不仅是指红果庄的村民而言,还包括“主子们”在内,因此他认为她的话是对他的莫大侮辱。

“太放肆!谁太放肆?碎嘴婆娘,你既然知道,就说出来!”他冲着固执的奴隶问道。

“大家知道,不是奴隶放肆,是主人放肆,”她满不在乎地答道。

“唉,你这个碎嘴瘟神!净说主人的坏话!妖精(这时母亲大概打嗝了)进门,必定害人。可她却说什么:‘主人太放肆了!’”

“呸,呸,呸!该死该死!”两位好姑姑听到“妖精”二字,连连啐口沫,虔诚地划着十字。

父亲陷入了沉思。“一切都仿佛被旋风卷走了!”他脑子里闪过这样的念头。“死去的亲人们躺在他们自己建造的教堂旁的墓地里,他们的坟上连一块真正的墓碑也没有。再过十年八年,当初用砖头草草砌就的小碑,便会自行坍塌,只有救世主①守护那些裸露的坟埂。”

①红果庄的教堂叫救主堂,故云。

“老爷子坟上那棵野生的小桦树长得挺高的,恐怕也会被人砍去当柴烧。”

“唉,弟弟,要是您……”

“我有什么办法……我老啦,该死啦!”

父亲和他的两位姐姐闲坐一个或一个半钟头,然后下楼去,关在自己房里不再出来。父亲走后,两位好姑姑便动手做箔片①;她们做箔片手艺出众,远近闻名。这时安努什卡便退到炉台后面去了;那里给她留了一块恰够她铺一张毯子,当做床铺的地方。那里永远是黑糊糊的,臭虫跳蚤之多,即使是不怕它们咬的人也会被扰得不堪其苦。安努什卡坐在一段木头上,从早到晚机械地织补着好姑姑的破袜子,摇摇晃晃地打盹儿。她是否对自己说过,日子过得很美满,或者相反,她是否祈求过上帝,保佑她稍微过得好一点儿——谁也不知道。可以肯定的只有一点:她认为无论什么样的愿望都是罪过——因此她便随遇而安地活下去。

①箔片是一种极薄的金属片,涂上各种颜色,大都用来做本地教堂蜡烛上的装饰品、圣像上的花冠;有时也用来做圣像的衣饰。——作者。

不只是她一人这样生活着;两位好姑姑,地位比她高,可是生活得并不比她好。因此她,作为一个奴隶,对生活也就早已不作任何非份之想了。她牢牢地记着,是救世主耶稣赐福给她过奴隶生活的,而且谁也休想动摇她这样的信仰:今生暂时吃的苦,来生一定会得到百倍的补偿。这信仰使她变得非常坚强,她精神抖擞地向宁静的无疾而终的末日走去,而在末日来临之前,她就坐在炉台后面,“活下去”。当她在那个角落里呼哧着抓痒的时候,好姑姑们便能十拿九稳地肯定,既然安努什卡在抓痒,那就是说,她还“活着”。

她们主奴三人非常和睦地住在楼上耳房里。主人“出于爱”,命令女仆做这做那,安努什卡“出于爱”,服从主子的差遣。如果有时候两位小姐管自己的奴隶叫倔婆娘,那么,与其说这是由于后者的言行过于执拗而引起的不满,不如说是主子的独特习性使然。

只有一次,这种和睦遭到了破坏,安努什卡竟然有意识地做了倔婆娘。事情是这样的:马丽亚·波尔菲利耶夫娜姑姑忽然想恶作剧一番,把弯腿笨婆娘安卡许配给人家(那时两位小姐和奴隶都还年轻)。且不说她是真有这个意思呢,还是说着玩儿,安努什卡无论如何是给吓坏了。这是因为:主人给她选的对象是整个拐角村庄地上的头号彪形大汉。安努什卡向奥尔加·波尔菲利耶夫娜求情,可是后者觉得她姐姐的想法非常好玩,她自己也不拒绝参加这桩异想天开的说媒活动。姐妹俩高高兴兴地把不幸的弯腿笨婆娘一连折磨了两、三个礼拜,终于宣布,再过一天就举行伴女会①。眼看逃不掉这场灾难,安努什卡心一横,决定不听从主人的摆布。趁着夜深人静,她偷偷地溜出拐角村,一口气跑了将近四十俄里,第二天午饭前来到了红果庄。不用说,父亲(他那时还是单身汉)答应保护她,给两位好姑姑写了一封措辞严厉的信,这个主意总算没有成为事实。但是人们不禁要问:假如碰到父亲也象奥尔加·波尔菲利耶夫娜一样,正想寻寻开心,那会怎么样呢?

①俄罗斯民间婚礼仪式:少女出嫁前夕与女友们举行的借别晚会。

闲话少说。还是回过头来谈安努什卡的人生哲学吧。我不想说她是个自觉的宣传家,但她却很爱宣传教义。每逢女仆室开饭的时候,总能听见她瓮声瓮气地讲个不停,仿佛她要抓住机会补偿她在楼上耳房里忍受的死一般的沉默似的。她的声音传到母亲耳里,母亲的心好似火烧火燎,因为,不用听清安努什卡的话,母亲便已猜到她在讲些什么了。

安努什卡的话,从实质到形式都极为单调。这些话只有一个中心思想,它的全部内容早已讲完,但是在那些百听不厌的女奴面前,却总是显得新鲜。“服从!服从!服从!天国的光明将照耀受圣餐的人们!”她再三再四地强调说,并且举出福音书和使徒传里的故事做例子(凑巧,她能读读教会的经书)。由于现存秩序本来就建立在使人呼吸艰难的绝对服从的基础上,所以,当大家从她嘴里听到奴隶生涯的重重苦难并不是命运之神胡作非为的结果,而是一种暂时的考验,通过了它,便能在永恒的天国里坐享安乐时,她们也就仿佛觉得轻松得多了。

没有一个女奴表示异议;只有女管家阿库丽娜不放过机会呵斥安努什卡。

“又哇哇乱叫了,臭嘴乌鸦,听都听厌了!开口服从,闭口服从,你不说人家也知道!”

还有母亲,她偷听到谈话,在走廊里喝道:

“捣乱鬼,你要搅乱人心!快吃完你的饭,给我滚回环房去!”

“我没有搅乱人心,我是劝人为善,”安努什卡回嘴,“我是说:若是主人骂你,你不要抱怨;若是主人打你,你要抱着感激心领受!”

“你的意思是说主人光会打骂奴隶吗?”

“我不是说主人光会干这种事,我是说,若是主人打……”

“好吧,就算你的意思是‘若是主人’……可是,下面的话是什么意思呢?”

“太太,以后上帝会判决的。”

“好一个‘上帝会判决的’!我要命令他们把你拖到马房去揍你一顿,我倒要看你怎样感激我!”

,“我会感激您的。太太,我会给您磕头。”

这一类冲突实际上并没有引起不良的后果。一则因为没有抓到把柄,再则,家奴们对安努什卡的爱也保护了她。总不能因为她教训奴隶们要抱着感激的心情接受主人的打骂,就真的把她拖到马房去接她呀!假如她的话的确没有旁的意思,那还好说。可是问题也就在这里。口里说:“服从吧,感谢吧!”——实际上……休想!那些下流胚,他们会体会出言外之意的:你只要稍稍教训教训他们,他们就会对你龇牙咧嘴!

“快吃吧,吃吧!下贱婆娘,你最好还是别做声!”母亲做结论说,退到自己的卧室去。

但是,有一天母亲差一点对安努什卡下了毒手。那天是个大节日,可是因为节日里家中仍然有许多事要做,加上那天母亲不知为什么火气很大,这样一来,女奴们自然不能出去游玩了。吃午饭的时候,安努什卡照例发表了一通即席高论。但是,象我已经指出的一样,一旦接触到实际土壤,她便不能保持理论见解的高度,知不觉陷入了自相矛盾之中。

“上帝是怎样办的呢?”她开导大家说,‘他工作六天,第七天——他休息。大家也应当这样办。不光是人,野兽也应当这样。人家说,狼在礼拜天也不吃牲口,只是躺在泥潭里休息。所以说,要是违背主的训诫,那么……”

可是女管家甚至没让她把话说完。整个女仆室归女管家管。她要为“这帮女流之辈”的秩序和安宁向太太负责。因此,她对努什卡的传播教义抱怀疑态度是很自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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