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费朵尔·普拉托尼奇·斯特利任雷!”他把皮靴上的马刺碰得咔嚓一声响,站在母亲面前,自我介绍说。
“非常欢迎,费朵尔·普拉托尼奇!这是我先生,这是家弟。”
“我跟令弟早认识了……”
男人们互相握手。客人和女主人并排坐在沙发上。
“我们好象在尼古拉·亚夫连尼教堂见过几面,”母亲殷勤地打开话题。
“我住的地方离这个教堂挺近,所以,不瞒您说,逢年过节我总到那里去做弥撒。”
“那里的主教讲道讲得多好啊!哦,讲得多好啊!”
“怎么对您说呢,夫人,……我不喜欢那些说教……什么‘你们要爱’呀,‘你们要牢记’呀——他不讲谁也知道!有时候他还随心所欲,乱扯一气!”
“我倒好象没注意到……”
“前两天他竟讲起什么受贿人来……胡说八道,不堪入耳!全是无稽之谈。难道当局会放着贪赃枉法的人不管吗!”
“唔,各种各样的人都有。”
“我不想和您争辩,夫人。瓦西里·波尔菲雷奇,您说呢?”
“只有上帝没有罪过,”父亲谦逊地回答。
“这才是一条神圣的真理!只有上帝没有罪!神甫比别人更需要懂得这一点,不要去开大炮轰麻雀①。”
①意为说空话。
“您近来怎样?公事顺心吗?”二舅插嘴说。
“谢天谢地!我还看不出上司有什么不满意我的地方,身为下属,单是这一点就极为可贵。”
“这太可贵啦!单是这一点的确就太可贵啦!”母亲大为感动地说。“我儿子从彼得堡来信说:‘慈母大人,上司对男甚为眷爱,故而男对前程至为乐观!’”
“正是这样,夫人。不过,容我报告您,我这差事可没啥意思。不是面粉,就是惨子,再不就是豌豆,夫人……”
“没关系,豌豆有什么关系……要看看质量怎样,价钱怎样,”二舅头头是道地说。
“说得对,先生!不过反正……我算够了,忙够了。要是复活节前能晋级,以后也许去干干别的事情。钱我有,经验也……”
“这话不错;可以找旁的事干。有钱什么营生不好干。将本求利嘛。比方说,地产……要是用自己的名义买田置地不方便,可以想旁的办法嘛……喏,用太太的名义……”
“我是个鳏夫,夫人。我从前有过保护天使,可是飞走啦!”
“这怎么成!总不能孤身一人过一辈子。也许上帝会再赐给您一个机缘!”
“要是上帝赐给……为什么不赐给呢!我决不会放弃机缘!”
“老话说,讨饭坐监,不由自选。套用一下,也可以说,天定良缘,不由自选!”二舅说了句俏皮话。
大家笑了。
“经营地产,我告诉您,是桩有利可图的营生!”母亲继续怂恿道。“赚个一分五到二分的利息,不费什么力气。跟把钱存在当铺里一样稳当。”
谈话拨动了母亲敏感的心弦,她用谄媚的眼光望着求婚人。但是这时,姐姐非常不合时宜地来到客厅。
她轻盈地一蹦一跳地走进来,装做什么也不知道。好象这辉煌的灯火,这香烛的芬芳,每日都是如此的。因此,当她发现有个陌生人在场而从胸膛里发出一声惊叫时,也就很自然了。
“呀!”
“来,来,好女儿!”母亲鼓励她,“这儿坐的全是好人,不会吃掉你的!这是费朵尔·普拉托尼奇!这是小女,请多多关照!”
“不敢当,不敢当!我还要请大小姐不要见外呢!”斯特利任雷咔嚓一声并拢马刺,殷勤地回答。
“我,麦歇,在尼古拉·亚夫连尼教堂看见过您!”姐姐嗲声嗲气地说。
“在尼古拉·亚夫连尼教堂吗,小姐?您看见过我吗,小姐?’求婚人故作惊异状,殷勤地嘻嘻笑着。
“对啦,您记得吧,那次神甫布道,讲过什么……受贿人来着……爸爸!‘受贿人’是什么意思呀?”
“受贿人嘛,就是那些存心要剥掉活人和死人的皮的人,”父亲直截了当地解释,“比如象犹大。”
听到这个解释,母亲变了脸色;求婚人瞪着眼珠,鼻子上的静脉扩张症显得越发清晰;二舅咬着牙轻轻地嘟囔道:“牛头不对马嘴!”
“娜齐卡,你何必……”母亲说。
但她的话还役说完,求婚人已经从沙发里站起来,快步向前室走去。引起了一片惊慌。
“你看,这下吹啦,他跑了!”母亲惊叫道,“他见怪啦!这是怎么回事……也不包涵一点儿!全怪你!”她责备父亲。“什么犹太不犹大……你自己才是犹大!还有你,可爱的孩子,真会找话说!既然这样,你自己去找男人吧!”
“等一等,别骂人,也许他是去解小溲的,”二舅厚着脸皮安慰母亲。
母亲站起身来,正要到前室去看个究竟,这时,求婚人又走进客厅了。他手里拿着一大盒糖果。
“这是送给小姐的!”他把糖果献给姐姐,“是彼朵基①的出品;我亲自挑选的,小姐。”
①当时莫斯科的一家有名的法国点心店。
“您这个人真有意思!不动声色,可是一下子……看来,您是个很讨女人欢心的人!娜齐卡!你怎么啦!还不快道谢!”
“梅兮,麦歇①!”
①法语:谢谢,先生!
“不客气,小姐!您肯赏脸,我感到很幸福……依我看,糖果本来就是为小姐们做的。糖果、香水、口红……全是小姐们少不了的东西!”
“这话很对。既然还是孩子家,就让他们多吃点甜的吧。要吃苦的,以后总是来得及的。”
“为什么要这样呢,夫人?也可以一生一世不吃苦头听!”
“话是这么说……”
“容我报告您:只要小姐能找一位合式的好人儿,往后的日子……为什么不可能呢,夫人!”
“但愿上帝保佑,上帝保佑!”
“麦歇,您常到统领府去吗?”
“常去,小姐。我是他下面的一个局长,所有盛大的招待会,我都必须参加。”
“舞会也参加吗?”
“我常常收到舞会的请帖。”
“听说,他们家的舞会讲究极了!”
“不知道,小姐。当然,灯火辉煌……珍馐美味……不过我,不瞒您说,不爱跳舞。”
“您宁肯呆在家里吗?”
“是,呆在家里。穿着长袍坐在家里。抽抽烟斗,弹弹吉他。觉得无聊,就下下馆子。找着朋友,谈谈天,吃点小食,听听八音琴……晚上的时间不知不觉就消磨了。”
“您要是结了婚,年轻的妻子是不会准您下馆子去的。”
“也不一定,夫人。先妻在世的时候,起初也是说:‘不准你去!’可是后来调子变了:‘你干吗老呆在家里,下馆子去吧!’”
母亲皱起了眉头;她不喜欢求婚人的这段自白。穿长袍,弹弹吉他,下馆子……他到底是直言不讳,什么话都端了出来,仿佛他的所作所为全是天经地又似的。幸好这时柯隆擎着托盘进来,开始上茶。茶匙和其他茶具(奶油壶、糖罐,等等)全是银器,上面接刻着姐姐的名字的头一个字母的花体字,等于告诉客人,这些都是嫁妆!唉,可惜没想到把镀银的茶炊搬出来——那就更加令人眼花缘乱了!
“请用茶!”母亲向客人献茶。
“不瞒您说,我在家里已经喝过两杯潘趣酒了。天这么冷,我怕在外面走路冻坏嗓子。就是找到了马车,拉不拉座儿还不一定呢。”
“难道您自己没有马吗?”
“没有,夫人。您知道,我整天在外面跑,自己养了马,哪有时间放它去吃草!雇车就不同了:坐上就走!”
越来越令人不快。喝潘趣酒,自己没有马。但母亲还是竭力打起精神。
“您喝茶喜欢放什么?柠檬汁?还是鲜奶油?”
“羼点糖酒①吧,夫人!如今有人想出了一种什么白兰地,我可是不羼这种酒:味儿难闻。好象是从炉子里拿出来的烧焦了的木头味儿。糖酒就不同了!”
①指甘蔗做的罗姆酒。
“据内行人说,上等糖酒必须有一股臭虫气味,”二舅说。
“许多人这样说,我可没发现。臭虫嘛,容我告诉您,有一种极其特别的气味。把它一捏碎……”
“哎哟哟,麦歇!”姐姐厌恶地惊叫道。
“对不起。恕我放肆,小姐。”
求婚人在托盘上找到糖酒瓶,倒了一些在玻璃杯里,然后毫不客气地把酒瓶放在自己面前的桌子上。
大家交谈着。父亲讲述报上关于明年夏天将要再次出现的一颗奇异彗星的新闻①。二舅告诉大家,说法国佬又枪毙了他们的国王。
①谢德林这里是暗指一八三五年各报刊纷纷刊载将出现一颗奇异彗星的报道。
“象打野鸡一样,先生!”斯特利任雷出言不逊地叫道。“那些法国佬全是些放肆的人……恶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