娜杰日达姐姐是我们家最大的女孩子。不能说她生得漂亮,平心而论,甚至可说十分丑陋。虚胖,面孔老相,没有生气;软绵绵的肉疙瘩鼻子,活象一只揉皱了的鞋子;一对凸出的灰色大眼睛,冷冰冰的神气,——这副模样儿是不能吸引男子的。不过,她的身材好,她以此引为骄傲,但是母亲公正地评论她说:“单靠身材,我的小祖宗,是吃不开的。”母亲非常宠爱她的头生女儿,因此女儿的缺乏姿色使她非常担忧。母亲尽管年近四十,家务事又全靠她亲自操劳,可是她当年的俊俏风韵犹存,如果将她们母女加以比较,那对姐姐尤其不利。姐姐也知道这一点,因此非常痛苦。有时候她竟对母亲粗野地发泄她无法忍受的苦衷。
“您老是呆在我身边,真讨厌!”她说,“又不是您要嫁人,是我要嫁人。”
“我不放心你一个人独来独往,”母亲辩解说。
“您试一试看吧!”
母亲让姐姐穿戴得象个洋因囵,给她预备了丰厚的嫁妆。她在给女儿预备嫁妆时,竭力要叫大家知道,在这样殷实的家庭里有一位富有的闺秀。除此之外,她逢人便说,要分三百名没有抵押过的农奴给女儿作陪嫁,并且许下许多愿。
“我们死了,什么也不带走的,”她说,“暂时她也够了,以后,只要女婿人好,我们可以再给他们一些。”
上面我已经说过,母亲很快地看出她的爱女在舞会和晚会上没法找到对象,只有运用特殊的手腕才能达到目的。于是她便运用了一些特殊的手腕。
这时,我们家里挤满了媒人。其中最出众的媒人要数阿甫朵季雅·加甫利洛夫娜·牟托甫金娜,一个六十来岁的老太婆,母亲当年就是她做的媒。母亲对她抱的希望最大,虽然和她往来的多半是些商人,而且,由于年迈力衰的关系,她已经失去了应有的伶俐。还有几个男媒人,虽然男人干这种营生是件不大体面的事。男媒人中,我记得特别清楚的是罗基沃尼奇。他是一个矮小、难看、孱弱的老头子,生就个红里透青的大鼻子,鼻孔里钻出一撮粗硬的鼻毛,举凡田地买卖、房产交易、物资进出,男婚女嫁,他都从中说合。此外,他还承办各种杂差,包括那些见不得人的差使。从他脸上一眼就能看出,他没有固定的营生,他自己也毫不含糊地说:
“我过的不是真正的生活;成天靠别人混日子!您叫我,他叫我,我随叫随到!一个月以前,有个商人对我说:‘你去跑一趟吧,罗基沃尼奇,到三一修道院去替我做一次祷告,步行去;我许过愿,可是自己没工夫去……’这有什么关系,干吗不去一趟呢——我就去了!不瞒您说,来回六十俄里,全靠我这两条腿!”
或者:
“有一回,我碰到了一件真正的奇事。一个商人叫我和他一块儿下河洗澡,强迫我扎猛子。游到大河当中,他死死地抓住我,揪住我的头发,往水下按,一下,二下,三下……我两眼直冒绿圈……可是,谢谢,后来他扔给了我一张蓝钞票!”
母亲听着这些故事,笑得前仰后合,我甚至想:我们家里所以接待他,与其说是要请他办“事”,不如说是想听他讲讲他遇到的那些“真正的奇事”。
除了媒婆们和男媒人们之外,还嘱咐斯特列科夫和几个在莫斯科经商的后沼镇富人,要他们留心,有合适的人,立刻报告我母亲。
有时从清早起,那些媒婆,撮合婚姻的行家们一个接一个来到我们家里。
“萨娃斯绎诺夫娜在女仆室里等您接见,”使女禀道。
“叫她上来吧。”
进来的是一个清瘦、邋遢的老婆子,麻脸,一只眼睛出天花时坏了。她穿戴得很坏:头上是一块乡下女人包的头巾,披一条已经褪色的“夫人呢”旧披肩。
母亲和她关在卧室里谈话;姐姐蹑手蹑脚的走到房门前,附耳窃听。
展开了怪诞不经、极端无耻的吹嘘。除非是因为无法判断谈话双方是否存心骗人,或者是因为鬼迷心窍,使她们自信她们所谈的确有其事,才能对这种怪诞无耻的吹嘘加以原谅。
“你又来介绍一个骗子吗?”母亲开口问道。
“绝对不是!上一回的确……怪我不是,太太,我弄错了!……不过现在我相中了一位少有的……公子!象画上画的一样漂亮,有田有地……一句话……”
“谁?”
“别列别杜耶夫少校。您可能听说过吧?”
“没有,有生以来还没听说过有这样的姓。准是个新兵。”
“哪里的话,我哪敢做这种事!这大概是个古姓,真正的贵族姓氏。别列别杜耶夫家在楚赫洛玛有领地。他到莫斯科来过冬,夏天呆在领地上。”
“老吗?”
“还说不上老。只能说不年轻——可也不算太老,四十五上下,不超过这个岁数。”
“不要。准是五十啦。”
“哪里的话!这有什么关系!他的身体可强壮呢!”
媒婆又说了一些不足为外人道的悄悄话,但母亲仍然坚持自己的意见。
“不要,不要,不要。”
萨娃斯绎诺夫娜刚走,牟托市金娜就来了。牟托市金娜的外表比前一个媒婆端庄得多;她穿着高级绸料做的连衣裙,戴着有黄丝带的花边包发帽,披着崭新的“夫人呢”披巾。因为是老交情,牟托市金娜对母亲不拘俗礼,总是用“你”称呼她:
“你让我歇口气吧,我都累死了,”她说,“今天我跑遍了半个莫斯科城,这碗饭可不好吃啊。”
“有什么消息?”母亲急不可待地问道。
“有什么消息!什么消息也没有!求婚人一个都没有了,就是这些!”
“难道莫斯科没有一点办法,求婚人都死绝了?”
“有是有,可是不合您的心意。甚至有一位上校呢,不过,他是个鳏夫,有六个孩子,又爱喝两杯。”
“这样的人不要。”
“我知道你不要,所以我不替他吹嘘。”
母亲想起心事来了。眼看冬天会白白地过去,一无结果,她忧心如焚。肉食期快结束了,到处都在谈论别人即将举行婚礼的消息,我们家的待嫁闺女却象施了定身法似地坐在家里。一想起爱女的丑陋面容,她的焦急不安也与时俱增。
“分明是你不肯卖力,”她责备车托市金娜。“我们折腾来折腾去,光是做衣服就花了那么多钱——结果还是一场空忙。公子哥儿成群地在莫斯科荡来荡去,吵吵嚷嚷——有一个合适的也好呀!”
“应当耐心等待。好户人家在莫斯科不是住一个冬天,而是住两个、三个冬天,结果还是空着手回去。你到这里来差一年才一个星期①,说要就要,哪能行!”
①戏谑语:不几天的意思。
“真的连一个有苗头的也没有么?”
“前两天倒听说过一个人,可是我怕说得不对……”
“谁?说吧!”
“听说,最近好象有一位地主要从罗斯托夫到这儿来。他很有钱,当过几年贵族长。他这次到这儿来,听说是要娶一个妻子。他是个鳏夫,——大概是孩子管不过来。”
“唔,象蜗牛一样,还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才爬到。他的孩子都大了吗?”
“儿子娶了媳妇,大女儿也出嫁了。”
“是个老头子吗?”
“不年轻了。不过身体倒挺强壮。甚至因为那种事儿吃过官司。”
“‘那种事儿’是哪种事儿?”
“瞧你,还不就是那种事儿。看来,他是决不会放过那些农奴姑娘的,可是县警察局长把他给告了。”
“你这个害人精!也不看看你在给什么人做媒!”
“嗳,我的老祖宗,哪个地主不干那种事儿。只有你的瓦西里·波尔菲雷奇……”
“不要!我的娜娇哈(母亲忽然用这个并不怎么亲热的小名和外号来称呼姐姐)不嫁给老家伙。何况还得替他带孩子……不要!”
“依我说,还是年纪大的丈夫好些。爱得深。为了年轻的妻子他都肯咒骂孩子,会把领地过户给妻子。”
但母亲不信这些臆测之言。她离开座位站起来,在房里激动地走来走去。
“蠢丫头二十岁了,老嫁不出去!”她唠叨说。“我在她这个年纪早养了三个孩子!你到底找到未婚男子没有?或者你只是胡说八道,什么也没有!”她向煤婆逼近一步说。
“我口袋里没装着未婚男子。”
“你既然答应帮忙,就卖力一点!”
话不投机,越谈越激烈。双方互相指责着。
“狗东西们,你们咬什么架呀!”终于听到父亲从他房里传出的声音,“不让人家安安静静做祷告!”
牟托市金娜走了,接着是从普密西哈区来的媒婆;随后,又是从新圣母区附近来的媒婆。登场人物不断变换,谈话的方式和内容却一模一样,直到吃中饭或者母亲自己要出门时才告一段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