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谈谈费多特·加甫利内奇·克留克文。他是个典型的小官吏,年纪不大,看上去却已经是个老头儿:他的面孔干瘪、枯黄,经常露出乞求的神情;他的眼睛浑浊,老泪汪汪;他的头发稀稀拉拉,露出一块块象被蛾子蛀空的头皮。他说起话来,声音高而颤抖,仿佛嘤嘤吸泣;他走路不是一步步的走,而是在房里轻声地滑行。他为外祖父保守秘密,但看来并非忠心不贰。至少,母亲在看见他跟格利果里·巴甫内奇二舅打得火热的时候,她就不无根据地疑心二舅已经知道了不仅是她、就是外祖父的“美女”也一无所知的许多内情。外祖父显然也疑心他不忠实,但老头子对此并不在意。在大节日里,母亲虽然多方诱请他,他也很少上我们家来做客。他为外祖父效劳,外祖父对他是否有所酬劳,不得而知;然而我们亲戚中许多人认为,在他们的交往中隐藏着某种谁也役法揭晓的秘密。

大家就座后,上茶、开始交谈。第一个话题是天气,大家抱怨天冷。已经是一月中了,可是冬季里从十一月一日算起,就没有一天暖和过,一天比一天更加寒冷。

“这我早看出来了,”外祖父说道,“要是在库兹马一杰米扬节①可以坐雪橇出门,冬天准会冷得要命。”

①即纪念库兹马和杰米扬两个圣徒的节日,在十一月一日,按旧俄农村里的习惯,这一天是各种契约和佣工的期满日。

“今天早上我把寒暑表放在阳光下试了试,是零下二十五度,格利果里·巴甫内奇二舅说。“他们从乡下运干草来,一个庄稼汉冻僵了,好容易才使他暖过来。”

“这么冷的冬天,在我的记忆里,只有一次:那时法国伦在莫斯科大吃大喝,闹得天昏地黑。”

“那时候,爸爸,上帝知道,需要严寒,可是现在这样冷,就毫无道理了,”阿丽娜·巴甫洛夫娜姨母说。

“你最好是去劝劝上帝,就说:不需要这样严寒。”

“难道不该担心吗,爸爸!外头冷得要命,可是雪下得少。乡下来信说:秋播作物都快冻死了!”

“那你就告诉上帝;我的秋播作物快冻死了。他听了你的话恐怕是会觉悟过来的。”

大家笑了。

“可是我儿子写信给我,”刘布亚金开口说,“说他们那边冬天很暖和。”

“总是这样的:有的地方寒冷,有的地方暖和。你儿子怎么样?身体好吗?工作顺心吗?”

“上帝保佑。检查官每年秋天上他们那儿去,总算没出什么岔子。”

“上帝保佑——这就再好不过了。那些检查官少不了让他破点小费吧!”

“有那么点儿毛病。我带兵的那阵,就常常碰到这种事。检查官来了,又吃又喝,全归我开账。至于送礼,更是不在话下。”

“还要训你一顿才走。”

“文官衙门可没有这种事,”二舅说。

“文官衙门更坏。军人办事至少是不声不响的。长官一下来,四处瞧瞧,拿走他要拿的东西,从此就不再来了。文官却不然,钦差大臣一下来,拿了要拿的东西不算,事后还要说你的坏话。费多特·加甫利内奇,你对钦差大臣的看法怎样?”

这话勾起了克留克文的不快;他亲身吃过钦差大臣的苦头。有一回,承钦差大臣的情,他险些儿丢了差事,要不是上帝保佑,他准给撤了职。

“那是一些不值一提的小人,”他把身子向前探探,答道。

“那一次你总算懂得什么叫做‘给点厉害你瞧瞧’吧!”外祖父笑了,在场的人也一齐跟着笑了。

谈着谈着,话题不知不觉转到了贿赂问题上。

“我们那阵,委员会里的委员们全受贿——要得可多啦!”外祖父说。“法国佬眼看要打来了,军队没有靴子穿,他们却满不当回事。什么破烂玩意都要。”

“他们从前受贿,现在仍然受贿,”刘布亚金强调说。

“而且将来还要受贿。”

“因为他们是人,不是圣贤。”

“有的人本来是不高兴受贿的,可是他的儿女要吃要喝呀。”

“这话有理!”

“在下级机关里,陪审员、县警察局长、法官受贿,——贿赂这些人倒花费不大。在中级机关里,厅长、省长受贿,——对这些人,给少了拿不出手。在中央级机关里,枢密官受贿,——对他们,得孝敬大笔款子。这种事不是我们开的头,也不该由我们收尾。有些人认为,贿赂之风总有一天会中止,另外一些人认为,这是轻率之论。”

谈完这段话后,外祖父大声地唤鼻烟,叹息。第二次上茶了。二舅停在我大姐娜杰日达面前,逗弄她。

“小蜻蜓,你怎么还不出嫁呀?”

“哎哟,好二舅!”大姐羞答答地叫道。

“‘哎哟,好二舅’,用不着这样!哪个少女不怀春,这我知道得太清楚了。”

“孤孤单单一个人过日子,不好,”外祖父解释说。

“我的萨申卡好象也该出嫁了!该出嫁了!该出嫁了!”费杜里雅耶娃姨母天真地嚷道。

“干嘛这样急着要找男人?”二舅粗鲁地戏谑道。

“不是急,是……”

“没关系,来得及的。你们等着吧,过两天我亲自来办这件事,一眨眼就给你们两个找到女婿。给你,娜杰日达,找个强壮点的,因为你自己就长得这样壮实;给你,亚历山德拉①,找个不强不弱、中不溜儿的。安娜,你怎么还不给女儿张罗个人儿呀?”

①即萨申卡。

“姻缘自有天命,她还没碰到合适的机缘,”母亲答道,她担心这样谈下去,什么污秽的话都会说出来,便赶紧把话头岔开。

“在别人家里,我从来没喝过象您家里这样好的茶呢,爸爸!”她转身对老头子说。“您这茶叶是在哪一家买的?”

“不清楚,是伊帕特在狩猎市场买的。这种茶叶也没有什么了不起,能喝罢了。”

“贵吗?”

“十卢布一封特,茶花在内。”

“听说当主教的爱喝茶,而且很在行。”

“老实说,他们百事不干,从早到晚净喝茶。”

“我们军区里有一位将军,有一次向我吹牛,”刘布亚金说,“说是有个营长孝敬他一箱茶叶。打开一看,全是灰白色的!”

“上面是灰白色的,下面许是黑色的。”

“本来就是这样的嘛,应当搅合搅合。”

“‘事怕行家’,这句话到处用得着。要是不搅合,光泡茶花喝,会把脑子喝傻。要是光泡黑叶子,就喝不出真正的味道。舌头发酸,牙床发涩,象喝金丝桃酒似的。”

“还有一种柳兰茶①。”

①一种用狭叶柳制成的茶叶代用品。

“有是有这种柳兰茶,不过它不是真正的茶。真正的茶叶出在中国。这个中国在西伯利亚南边。”

“我儿子在靠近那个国家的一个边疆城市里做事,”刘布亚金说,“据他说,中国人是个非常奇怪的民族。男人留辫子,有我们的大姑娘的辫子那么长。”

“这是他们的风尚。”

“他们在整个边界上修了一道长城①。他们不去惹别人,也不准别人惹他们。”

①作者以为长城是我国的边界,是不对的。

“他们希望凭自己的聪明才智过日子。这也许比什么都可靠。我们倒是挺灵巧:老是跳来跳去,可就是跳不出什么名堂来。”

茶喝完了。孩子们纷纷离开大厅,并到外祖父跟前,向他道谢。

“给你们甜品没有?”他问。

“给了,爹爹。”

“好,快去吃吧。你们怎么啦?”他转身问在场的大人,“怎么不吃甜品?”

母亲第一个走到桌前,拿了一个渍苹果,放在盘子里,递给外祖父。

“爸爸,您吃渍苹果吗?”

“吃。”

“除了莫斯科,什么地方也没有这种渍苹果。在这儿才吃得上这种美味。我费了好大的劲,弄到渍苹果的单方,可是怎么也做不好。”

“把苹果泡在克瓦斯里,再加些香料就行了。”

“爸爸,买现成的要多少钱?”

“很贵。四十戈比买十个。”

“贵是贵,东西好呀!”

母亲想大谈莫斯科的高手们制作的克瓦斯、蜜酒和其它种种食品,可是二舅忽然想起了一件别的事,便急转直下地把话头岔开了。

“头些日子,我在叶戈罗夫的铺子里听到一个消息,说是法国伦又杀了他们的国王①,”他说。

①指法王路易·腓利普(1773—1850),于一八三○年为法国大资产阶级拥上王位,一八四八年革命时逃走,死于流亡中。

“我也听说过,”克留克文证实说。

“我不知道,我今天还看过报,报上一点儿没登。”

“上头不许登,连私下谈谈都严格禁止。绝对不准谈论。可是你看,统领家的管事却对叶戈罗夫说了。这些法国佬为什么要这样干呢?他们原本有一个真正的国王,却换了另外一个。现在又不要这一个了。”

“这是那些老粗干的,全是理发匠、裁缝之流。”

“这些理发匠想要共和政体。什么叫共和政体?你问问他们吧,——他们自己也说不清楚。手痒罢了。聚众闹事。简直象我们驿站上的那些马车夫一样,用抽签的办法决定该谁出车。可是,天下哪有不要长官还能活下去的事!”

“你瞧我们的曾斯基①(警察局长)刚病了一个月,大学生差点儿闹翻了莫斯科。大街上、戏院子里,闹得乌烟瘴气!他们在特维尔林荫大道上挖了好些坑,准备栽菩提树,可是夜里又用泥土填平了那些坑。你看,这就是共和政体!如果是有头脑的人,决不闹事。可是这些鬼东西和捣乱分子……”

①曾斯基是十九世纪三十年代中叶和四十年代的莫斯科市警察总局局长。

“不过法国的良民并不赞成这样干。我从叶戈罗夫家跑到西赫勒什①那里,老板娘可是坦白地说:‘信不信由您,我甚至因为被人叫做法国女人感到羞耻呢!’她说,‘我若是早一点改了自己的信仰就好了,现在只好等等再说。’”

①当时一家著名的时装店。——作者。

“得啦吧!有什么好等!”

“爸爸,信仰怎样改变法呢?”费杜里雅耶娃姨母追问,“难道把她……”

“这很简单,叫人把她衣裳脱光,象从娘肚子里生出来时一样,用水浸一浸,”外祖父笑道。

“那不难为情吗?”

“管它难为情不难为情,既然叫做蘑菇,就得任人采食。”

诸如此类的闲话一直扯到八点半。最后,男人们开始看表,接着,在场的人们开始活动。大家同时起身告退。

关于外祖父的事,我记得的就是这些。

这些往事,正如他在世时的生活本身一样,既单调乏味又毫无意义。然而这种毫无意义的生活,看来对于他倒是有益无害的。贫乏的生活内容,加上肉体上的精心保养、智力上的停滞和精神上的宁静,收到了延年益寿的效果:外祖父活了九十岁才死。他最后当然没有立下遗嘱,这样,格利果里·巴甫内奇二舅便毫无阻碍地占有了他的财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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