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终于高兴起来了。外祖父回信给她,同意夏天到红果庄来玩,住上一个半月或者两个月,娜斯塔霞也附了一笔,叮嘱母亲在六月十号以前派马车去接老头子。

母亲重新燃起了希望。屋里忙碌起来,打扫,洗刷。给外祖父在正屋里挑了一间宽敞、舒适的房间以在隔壁休息室里摆上一架屏风,隔出半间来做娜斯塔霞的卧室。院子里,在女仆室的台阶旁,晾起了羽毛褥子、枕头、被子;还搬出了两张床:一张仿桃术做的双人床给外祖父睡,另一张普通床给娜斯塔霞睡。这两张床的每一个小缝都仔细检查过,用开水烫得一干二净,纤尘不染。两间客房的墙壁和家具也精心地擦洗得干干净净。一切准备停当后,就把两个房间落锁锁上,然后用毡子堵住房门底下的缝隙,使到处乱爬的小臭虫没法钻进这块禁地。

甚至还给外祖父的侍仆帕洪在贮藏室里辟了一个专用的角落,也摆了一张床。又派了一名丫头服侍娜斯培霞。

在母亲看来,这是一次十分重大的胜利,因为一年前,外祖父还完全向着格利果里·巴甫内奇二舅,甚至在莫斯科近郊同他合伙买了一份在地,到那里去避暑呢。但是这个宠儿不善于节制他的粗鲁行为。他非但不让老头子当家作主(哪怕是表面上的),还千方百计,处处限制他的行动。终于发生了这样一件事:一天早上,外祖父吩咐下人到池塘去捉几条鲫鱼来佐早餐,二舅发现仆人拿着鱼网去捕鱼,竟然取消了外祖父的命令,改派他去割草。早饭开出来,没有鲫鱼。外祖父一言不发,吃完早饭立刻吩咐套车,无论格利果里·巴甫内奇怎样劝阻,他还是只度过一半暑天便回莫斯科去了。这件事发生以后,整个冬季父子两人的关系都很冷淡。!”

“鱼都舍不得给亲爹吃!”消息传到母亲耳朵里,她愤愤不平地说。“何况鱼又不是他的,是爸爸自家的!要是是我呀,不要说几条鲫鱼,就是杨梅、水果、蘑菇、油煎奶渣饼①……一切的一切,一句话,只要有,全拿出来孝敬他:爸爸,您随便吃吧!”

①这是一种类似夹着奶渣的双层奶油薄饼的特制食品。小时候,我觉得这种奶渣饼非常可口,但是现在我的肠胃几乎没法消化它。——作者。

我们全家人喜气洋洋。连我们孩子们也很高兴外祖父的到来,因为他来了,一定有好东西吃。半饥半饱的生涯我们实在不好受。

“现在妈妈只好大方点儿啦!”斯杰班哥哥快活地说。“现在,老弟,忘掉那些臭成鱼咸鸡吧——够了!这是天意,天意如此!贵客来了,我们那些臭的成东西就失宠了。烂黄瓜、臭哄哄的牛肉——统统送到下人食堂去!鱼贵极啦,吃不起!亲爱的朋友,再贵也得派人到伏尔加去买,外公,他爱吃鱼,这我知道!他自己吃得好,让别人也吃得好——他就是这个脾气!”

总之,斯杰班最馋,因此他比谁都高兴;他甚至作了个算计娜斯塔霞的计划。

“应当帮妈妈的忙,”他喋喋不休地说,“得把老头子的遗产弄到手!我来勾搭这个娜斯塔霞,我准行!我带她到树林里去采覆盆子,逼着她干!我说:“娜斯塔霞!别辜负这天赐良缘,让我们快活快活吧!’如此这般……她说:‘这太好啦!’这样一来,我们的事就大功告成啦!欢呼吧,安娜·巴甫洛夫娜!流泪吧,败类格利什卡!”

总之,红果庄的宅子里呈现着一片活跃的景象。丫环们也喜形于色,希望老太爷来后她们的日子好过一点儿。只有一件事不好办:外祖父爱吃鲜果,可是在他来到的时候,杨梅和水果还没成熟。

“想法用果子酱对付到杨梅成熟的时候吧!”母亲忧心忡忡地说。“幸亏我们早想到了,在温室栽培了一些鲜黄瓜。仿佛是上天提醒我:吩咐园丁栽一批早黄瓜吧!这一下可用得着啦!”

于是,在六月十五那天(这时我们孩子们已从学校回到乡下来过暑假),傍晚六点多钟,在通往莫斯科的大道上,从树林后面驶出了那辆我们很熟悉的四座马车,不大一会工夫,它已停在台阶前。不用说,我们全家人都出来迎接外祖父。但是他累了;他笨拙地下了马车,同父亲匆匆地问过好,边走边把手伸给母亲和外孙们亲吻,然后不声不响地走进为他准备的房间,一直没出来,直到第二天早上。

母亲不时走到那两间不准旁人接近的房间的门口,侧耳倾听里面的动静,却不敢进去。宅子里刹那间沉静下来,甚至在离这里很远的房间里,人们也踮着脚尖走路,低声说话。最后,九点光景,娜斯塔霞从外祖父房间里出来,报告说,老爷子喝够了茶,又睡下了。

不能说娜斯塔霞长得漂亮。她的脸宽阔、扁平、毫无表情;眼睛不大,也不明亮;颌颚突出,颧骨高耸,象个加尔梅克女人。但是,她那红润的双颊、高高的身材、健壮的脊背和笔直的大腿,却能博得男子的欢心。何况外祖父在女性的姿色方面并不苛求。听说,他先头的那个“美女”,简直可以叫做丑八怪。但是她对老头子却有极大的影响,可见他并不讲究什么姿色,只要是地地道道的女人他就视若珍品。

母亲听了娜斯塔霞的报告,立刻把她领到自己卧室里;那里已经预备好一把特别精致的茶炊和各种色味俱佳的点心。母亲小心地闩上房门,以兔旁人妨碍她们互相倾吐衷曲。我们孩子们一动不动地聚集在隔壁房间的门口,仿佛在等待什么似的,虽然我们自己也说不清在等待什么。连严厉的马丽亚·安德烈耶夫娜(她还留在我家里教尼古拉弟弟念书)也若有所盼地站在我们背后,竟然忘记了她作为一个家庭女教师的职责,是应当把我们赶走的。斯杰班哥哥按捺不住,蹑手蹑脚走到母亲卧室的门旁,开始偷听。世界上使他最感兴趣的事,一般是关于遗产的问题(虽然这里面毫无私心),其中也包括外祖父将来死后的遗产处理问题。

“她们准备喝茶了……妈妈在请客人吃果酱!”他的喃喃自语穿过房间传到我们耳里,勉强能听清楚。

“嘘……她们在谈遗产的事!”最后,他几乎是高声对我们说,“‘给我的儿子,’就是给他的败类格利什卡,‘十万卢布,给我的女儿安娜,因为她孝敬我……’”

但这时母亲已经猜到蠢货斯焦普卡在偷听她们谈话。卧室的门哗啦一声打开了;我们立刻跑开了,斯杰班遭到了报复,不过不怎么厉害,因为有贵客在场,大打出手是不体面的。

“没什么,”斯杰班自宽自慰道,“她只这么轻轻打了一巴掌,不疼。大概是因为娜斯塔霞在这里,她怕……只是开门的当儿,险些儿碰破了我的鼻子。唔,老弟,我才不在乎挨几巴掌呢!”

吃晚饭的时候,母亲不断地离开餐桌,到娜斯塔霞那边(她的晚饭单开在休息室里)去察看给她上的菜是否齐全。

“你说吧!”母亲说,“想要什么,尽管说吧!你服侍我的好爸爸,我也应当服侍你。”

临了,就寝的时间到了,母亲在自己卧室里吩咐侍女给“美女”安顿好床铺,然后,坐在她床上,讲了很久的悄悄话。

从第二天早上起,一连过了许多天从形式到内容完全一模一样的日子,只要写出其中一天的实况,读者就可明白外祖父在红果庄度过的全部时间。现在我就来试述一下一天的生活。

早晨,卧室里的时钟刚指着六点,饭厅里的茶炊已经烧开,外祖父穿着绗过的长袍,坐在客厅外朝着花园的露台上。他的面前摆着一张小桌子,桌上放着一大盅刚沏好的茶。母亲穿着粗麻布短衫,坐在他对面。她已经和“美女”互相道过早安,间过她夜里睡得好不好,有没有臭虫咬她,得到对方的答复,说是简直象住在天堂里一样之后,她便吩咐下人给她上茶,又亲自给酌了许多带淡红色凝脂的鲜奶油,这才去服侍父亲。

“爸爸!你要柠檬汁还是鲜奶油?”

“来点柠檬汁吧。从前,我们自家养母牛,喝茶就掺鲜奶油,现在光喝茶,什么也不加。柠檬大概贵得要命吧?”

“爸爸,我在莫斯科买了一箱;二十五卢布一百。”

“不简单!要是买几十个,花三卢布尽够了。听说,彼得堡的柠檬便宜。我们这儿鱼子便宜,彼得堡的橙子和柠檬便宜。可是在暖和的地方,嗬,这些玩意儿根本不值什么。”

“常言说得好;萝卜盘成肉价钱①。可是那边粮食很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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