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祖父的身影现在还历历如在我眼前。他是个肥胖、矮壮、完全秃顶的老人,常常坐在他的木屋的窗旁。这座不大的木屋坐落在阿尔巴特广场的一条胡同里。他的身旁,一边摆着一张小桌子,桌子上有一份昨天的《莫斯科新闻》①;另一边,窗台上放着一把他专用的皮做的苍蝇拍和一个圆形鼻烟壶,鼻烟壶里装着别列手纳出产的烟草。脚边蹲着他的朋友和谈话对手——肥胖的公猫瓦斯卡,在用爪子洗脸。

①《莫斯科新闻》是一七五六年由莫斯科大学办的报纸,最初是双日刊,一八五九年起改为日刊。从一八六三年起,该报成为反动贵族的机关报,维护大地主利益,支持沙皇政府一切措施,竭力反对革命民主主义运动。

外祖父快七十了,但是他隐瞒着自己的年龄,因为他害怕死亡。由于这同一缘故,他不喜欢我们叫他外公,他要我们做外孙和外孙女儿的叫他“爹爹”,因为他曾用通信方式给我们所有的孩子施行洗礼。他的脑袋很大;皮肉松弛的大股盘上长满了红斑;下嘴唇松弛下垂;胡子剃得精光;双重下巴,下边那层下巴很大、有褶纹,象只口袋。他老穿着一件绗过的印花布棉袍,这棉袍,倒不如说是女人穿的那种宽大的袍裙更为恰当。因为他穿着这件女式袍裙,远远看去会把他当做老婆婆,分不出他是男人。

还很早,不过六点多一点,外祖父已经喝完早茶,坐在窗前跳望窗外的景色,不时用手掌擦擦鼻子。这是一条僻静的胡同,只是偶尔有一辆轻便马车——卡利伯①辗着石铺的路面吱吱嚓嚓地驶过去。外祖父目送着它,忽然想起前几天他的忠仆伊帕特搭这种马车从狩猎市场到阿尔巴特广场竟花了十戈比的事来。

①卡利伯是一种装着一长溜座位,在街上拉散座儿的轻便马车,旅客们按到达的先后依次人座;弹簧很细,几乎给压扁了。当时还没有四轮轻便马车。——作者。

“五戈比尽够了,可他花了十戈比……唉唉!”他唠叨着,“是嘛,别人的钱不心疼!”

虽然行人稀少,可是头上顶着盘子和各种家伙的小贩却常常光顾这条胡同。外祖父知道,什么时候、卖什么的小贩来了,他或者向小贩挥手示意(“不要!”),或者打开窗户叫住小贩。比如:

“卖鱼的!”

公猫瓦斯卡听到“鱼”字立刻跳上窗台,等候卖鱼的走近砖铺的人行道,把鱼盆放在—根小木桩上。这时,瓦斯卡早已跳到人行道上,眯缝着眼谄媚地盯着卖鱼人。

“鲈鱼多少钱一对?”外祖父问。

“二十戈比。”

“一向是十五戈比,现在怎么要二十戈比?”

“开斋期的确便宜些,现在是四旬斋期①。再说,这是什么样的鱼啊!您仔细瞧瞧。”

①俄国教徒认为鱼是素食,斋期中不能吃肉食,因此鱼价往往比非斋期贵些。

“鱼还不就是鱼!说个实价吧。”

经过一番讨价还价,最后讲好十七戈比一对。外祖父从圈椅里笨拙地站起来,到卧室里去取钱。这时,卖鱼人扔给瓦斯卡一条极小的小鱼。瓦斯卡四脚着地蹲在那里,咬住小鱼,不住地抖着,将它咬碎。

“瞧这骗子!”外祖父欣赏着猫儿说。“清早起来它就知道卖鱼的什么时候来!娜斯塔霞,娜斯塔霞!”

娜斯塔霞来了。她是外祖父心爱的“美女”,一个红脸圆腰、二十一、二岁的少女。这时她还没有穿好衣服,深褐色的头发披在她的双肩上。

“叫我干吗?”

“没事儿,想看看你。”

“真新鲜!说正经话:叫我干吗?”

“把鱼送到厨房去。”

娜斯塔霞气冲冲地提着鱼走了。外祖父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的背影。

“瞧她摇尾巴的劲儿……养汉子的女人①!”他咕噜道。

①娜斯塔霞是个希腊名字,意思是“养汉子的女人”。——是从古代月历名称变来的一个人名。——作者。

小贩们一个跟着一个来了。

一个卖糖浆熬的果酱的小贩,边走边唱道:

快来买姜糖熬果酱!

谢苗大叔调味加汤,涅尼纳奶奶吃了,不住口地夸奖,叶里沙爷爷吃了,吮着指头叫香。……

一会儿卖梨膏糖的小贩来了,那梨膏糖散发出牛犊皮的气味。一会儿卖荞麦糕的小贩来了,那荞麦糕用一块脏麻布盖着。只要叫一声,小贩便停下来,拿一块荞麦糕在大麻油里蘸一蘸,再用手掌握搓揉揉,让麻油均匀地渗透进糕里去,然后递给买主。总之,要什么有什么。外祖父一会儿买一斤醋栗果,一会儿买一条彼列斯拉夫湖出产的鲱鱼,可是有时他只是和小贩闲扯几句,什么也不买,便放他走了。在空档中间,他用苍蝇拍打苍蝇,但是因为上了年纪,他的手发抖,所以常常打空,一打空他就非常生气。

“再没有比这个坏蛋更狡猾的了!”他自言自语说。“满以为打中了它,可是它却不知逃到哪儿去了!娜斯塔霞!娜斯塔霞!”

“又是什么事呀?”远远的回答声。

“还不出来!听见吗,苍蝇多得要命!”

“唔,让苍蝇吃了您吧。”

“瞧你……唉!瓦西卡,你这个小滑头,偷了鱼贩子的小鱼,吃饱了,就知道贪睡,好象不关它的事似的!可是,我的小少爷,你知道偷东西该当何罪吗?”

瓦西卡侧身直挺挺地躺着,眯缝着眼睛,安详地打着呼噜。对于倭罪于它的事,它根本不想辩解。外祖父撕下熏鲱鱼的鱼鳍,抛给瓦西卡。可是瓦西卡对这份赏赐毫不理睬。

“小坏蛋心里可有数啦!我的小少爷,它知道鱼鳍里没有多大油水。娜斯塔霞,娜斯塔霞呀!”

“您别讨人嫌!”

“伊帕特快回来了吗?”

“我怎么知道!跟您说,别再纠缠了。”

“我想和你玩玩呀。”

“您和猫儿玩玩吧……您真叫人够受。和我玩的人有的是!”

外祖父非常不喜欢娜斯塔霞对他提到有人和她玩的事。他意识到在这方面他积下了没法偿清的欠债,因此,他很生气。

“你这个骗子!总有一天我要把你……”他威胁道。

“没那么容易!我才怕您呢!您让我清静点,别老纠缠!”

但是外祖父已经顾不上娜斯塔霞了。一只苍蝇停在他鼻子上,他轻轻地移动手掌想打死它。糟糕!又失败了:他只打了一下自己的脸,却没有打中苍蝇。

八点光景,伊帕特带着一大堆斋期用的食物从狩猎市场日来。有黄瓜、大葱、咸鱼、鱼子,等等。”

伊帕特是个魁伟、结实的庄稼汉,穿一件条子粗麻布衬衫,衣襟露在外边,一头蓬松的头发,垂着一个大肚皮,隔不一会儿就要搔搔它。他和外祖父年龄相若,外祖父经商的时候,他当过他的伙计,后来一直住在外祖父家里,外祖父十分信任他。现在他正在向外祖父报告。外祖父详细地询问他,买了些什么,花了多少钱;原来,这么一大堆东西还没花到一张蓝票子①。

①指五卢布一张的钞票。

伊帕特下去后,外祖父拿起《莫斯科新闻》,一版一版地直看到吃中饭。“国内新闻栏”里报道:某日,阿加方格尔大主教主持弥撒,既毕,全城教堂钟声齐鸣,终日不绝。“国外新闻栏”里有一则巴黎消息,报道奥尔良公爵夫人业已分娩,产一女,起名克列门廷娜。在广告栏里,外祖父,照他的老习惯,特别爱看招徕生意的广告。这一切外祖父早已知道,而且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他甚至仿佛觉得,奥尔良公爵夫人在一周之间已经是第二次生产了,然而今天或者明天他还会怀着同样的兴趣来看这条新闻。看完报后,他打哈欠,在嘴上划十字,吩咐把报纸送给刘布亚金将军。

十二点正,外祖父进午餐。他独自一人在对着庭院的一间小餐室里吃饭。娜斯塔霞也是独自一人在餐室隔壁她自己的房间里吃饭。他们俩隔着板壁交谈。

“娜斯塔霞,娜斯塔霞!鲟鱼好象有点儿生吧?”

“吃吧!别挑眼儿了!”

“你能不能跑一趟,去问问厨子?”

“不用问。您老是这样……”

这时一辆过路的马车隆隆地驶过胡同。娜斯塔霞飞快地跑到大厅的窗口前。

“是谁呀?”

“一个军官。多年青啊!”

“这你可开心啦!”

“怎么啦,难道整天守着您……就应该!”

“你这个刻薄鬼,刻薄鬼!”

午饭后,外祖父休息两、三个钟头;然后,仆人给他送来一副油污的旧纸牌,于是开始打牌。外祖父只在家里打打“杜拉克”(傻瓜)玩儿,而且赢得输不得。他的男仆帕洪经常陪他打牌,老头子和帕洪打牌时常常玩假,一点不害臊。他拿三点和五点冒充对子,从牌堆里把王牌弄到自己手上,最后当然是他大获全胜。这时他便高兴得连肚子也微微颤动起来。但是,有时娜斯塔霞参加打牌,她可不许玩假。外祖父当过一两次傻瓜,便不打了。他离开牌桌,回到卧室里去记日用账,核对现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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