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不了几个钱。给县长一个十戈比的银币,就能弄一俄亩地,再拿十来俄升白酒请大家喝,疏通疏通,——你高兴量多少地就量多少。”
“唉,该死的东西!真该死!”
母亲一想到天下竟有这样的好事,简直在椅子上坐不住了。好一阵子她一言不发;这分明是她脑子里已经产生了种种幻想。买地(而且要多买);迁五、六百名役土地的农民到那边去,这花不了多少钱,一个农奴顶多花四、五十卢布;叫他们在那边落户。地是新的——出息大!还可以养马、养羊……
“在我们那里,单是养马就能赚好些钱,”费陀斯继续怂恿道。“几乎不用花什么本钱就能养活它们——冬天、夏天让它们在草原上吃草;冬天里虽然下了雪,扒开雪,底下就是草……在棉泽林斯克有一个马市:人们从老远的地方跑去赶集,肯出大价钱。还有熟羊皮、羊毛……”
“行行好,别往下说了吧!”
“那好吧,要是您愿意,我包管替您把这事办得妥妥贴贴。”
但是母亲象刚才被他的话迷住了一样迅速地清醒过来。
幻想消逝了,几分钟后她已经完全回到现实里来。
“不,亲爱的,”她说,“我们不能丢开本乡本土跑掉。等你把那边的事安排好,这边又搞糟了;管了这边,就顾不得那边。凡事不亲自动手,那是再坏不过的事。来去一趟这样远,钱再多也不够花。”
话虽是这样说,可是费陀斯这番话还是使母亲很感兴趣,所以后来每次见到他,她便说:
“喂,讲讲你们那边的情形吧,讲讲吧!”
再说一遍:费陀斯很合母亲的心意,她甚至吩咐给他缝一件呢子卡萨金①和一条灯笼裤。
①一种老百姓常穿的上衣。
“老穿着衬衫也不好;你看你衬衫上的破洞,肉都露出来了,”她说道,“来个客人见了,人家会议论我们,说我们竟让嫡亲外甥穿着土麻布衬衫。况且节日里到教堂去……到底还是穿卡萨金好。”
费陀斯二话没说,穿上了卡萨金,虽然他并不乐意穿。我个人也觉得,他穿衬衫更合适一些。
“告诉我,看在基督面上,你为什么要离开你的家乡呢?”母亲有时想从他口里探出个究竟。
“就这样离开了……不为什么,总不能老呆在一个地方呀;也想看看大家伙。”
“总得找个地方安家立业呀。比方说,现在你住在我们这儿,但是这终究不是永久之计。我们准备上莫斯科过冬。那时候家里不生炉子,窗板给钉上,你跟谁过日子呢?”
“我走!”
“你上哪儿去,你这个糊涂人?!”
“我有身份证,天无绝人之路。我走。”
“老是这句话:我走,我走。你总得吃、总得喝吧。人家说的是这个呀。”
“我能挣吃的。饿不着我。”
“找个地主,给他当管家吧。你懂得农活——这是没话说的,可以依靠你的。随便哪个地主都高兴雇你。”
“我才不舔地主的狗脸呢。”
一句话,对这一类问题,费陀斯总是报以令人纳闷的反驳,弄得母亲颇为尴尬。有时她设想:他该不是个暴乱份子吧?虽然那时非但没听说什么虚无党①,而且也没听说什么国有地产部②的官吏(后来地主们管他们叫做“普加乔夫③的密使”)。
①虚无主义本是一种小资产阶级无政府主义思想体系的特征。屠格涅夫的《父与子》于一八六二年问世后,“虚无主义者”一词始广泛流传,六十——七十年代,俄国的反动政论家们常用“虚无党”一词诽谤反对农奴制的革命民主主义者。
②一八三六年时,国有农民处境十分困难,苛捐杂税,名目繁多,农民不堪其苦,时有骚动发生,沙皇政府为了缓和阶级矛盾,改良国有领地的管理,增加农民的付税能力,乃于一八三七年特设国有地产部托治国有农民。但这种改良并没有改善他们的景况。
③普加乔夫(1744—1775)是俄国一七七三——一七七五年间农民革命运动的领袖。
“他究竟是干什么的,猜不透!”她想道。“没有目的地荡来荡去,说走就走,难道在好人当中会有这样的人吗?分明是在传播什么坏思想!”
想到这个,她甚至特地把村长费陀特叫来,同他商讨了一番。
“我们这儿怎么样?没有出什么事吗?一切都好吗?”
“好象一切都还好,谢天谢地,”费陀特口里这样回答,心里却怀疑: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母亲比他先知道了。
“你犹豫什么!费陀斯这个人怎么样?”
“没什么呀,太太,费陀斯·尼古拉伊奇……不过,这是个怪物!他是老爷,却不让自己闲着!”
“唔,随他去吧,这是他的事。他有没有跟人唧唧咕咕的说话?我问的是这个。”
“太太,在我们这儿跟谁去唧唧咕咕呀……谢天谢地,好象一点也没有这种事!”
“哼,‘一点也没有这种事’!你给我小心点!要是出了事,你第一个负责!”
经过这次谈话,母亲完全放心了,她待费陀斯越来越好。有一天,她甚至要给他一个十戈比的银币。
“这十戈比给你买烟抽!”她说,“等现有的抽完了,再去买点烟叶。”
但是费陀斯不肯要。
“非常感谢,”他答道,“那个礼拜我给一个庄稼汉干了三天的活儿,他给了我一个半卢布的银币。我现在有的烟草很多,够吸好久。”
“半卢布的银币!原来是这样!谢天谢地,好人们没有亏待你。”
母亲感到有些不快;她觉得,费陀斯的话里暗暗含有对她的吝啬的讽刺。
“半卢布的银币!这是想要我给他半卢布的银币。为什么,干什么!”她想,“我哪有那么多半卢布的银币施舍给你们这些流浪汉!吃得饱,穿得暖,还需要什么!”
一个礼拜天,费陀斯如约在午饭后偷偷来找我们孩子们。父亲和母亲在卧室里休息。我们悄悄地在大厅里徘徊,小声地讲话,深怕吵醒坐在屋角圈椅上打盹的女家庭教师。
“老表们,我来看你们啦!”他向我们寒暄,“你们成天坐在笼子里,象坐监牢似的……唉,亲爱的,你们的日子真够受!干吗垂头丧气?让我们来玩玩吧!”
我们默默地指指女家庭教师。
“没关系,就是这个鬼婆子醒了也不要紧!她要是啰嗦,我们就堵住她的嘴巴!我们玩什么游戏呢?捉马好吗?好,就这样吧!不过,老表们,我不会玩贵族子弟玩的那一套,我只能教你们玩农民孩子玩的那种游戏。喏,我给你们绳子。”
他从衣袋里掏出两束绳子,把它抖开。
“贵族那一套我一点也不会——不感兴趣!”他说,“要是到庄稼人家里去,那完全是另外一码事了……‘您好!’——‘你好!’——‘你叫什么?’——‘我叫叶列马。’——‘你好,叶列马!’好象一辈子都生活在一起似的!你到他那儿去干活——他跟你一道儿干,割麦、打麦,什么活儿都一起干;你坐下来吃饭——他也坐下来吃;一模一样的菜汤,一模一样的面包……你们大概不了解庄稼汉是怎样的人吧……你们以为他们是畜生!绝对不是,老表们,他们不是育生!你们记住;他们是人!上帝手里有一本花名册,里头是这样记载的:庄稼汉是苦人……我们来玩农民孩子玩的捉马游戏吧。我当庄稼汉,手里端着装满燕麦的马料槽(他兜起衬衫下摆当马料槽),到地里去提马。你们当马,在草地上吃草。现在,你们跑开去,我再走近你们……起初,你们不听话,老往旁边躲;躲了一阵,收住脚……后来,我端着马料槽走得更近,你们也慢慢地向燕麦走来……老表们,燕麦是挺香的;公马见了,可稀罕啦!”
我们向屋角跳去,费陀斯紧追不舍。尖叫起来,喧哗起来;女家庭教师猛地跳起来,瞪着两只眼睛。
“这是干什么,这是干什么!”她喝道。“孩子们!马上回到座位上!海尔①费陀斯!您怎么跑到这儿来啦?”
①德语:先生。
“要什么就有什么,只要一想就会到手①……唉,马丽亚·安德烈耶夫娜!美人儿!行行好,让我和孩子们玩一会吧!”
①童话里常用的套语。
显然,“美人儿”这个赞词和费陀斯装出的恭顺的表情,使马丽亚·安德烈耶夫娜的态度变得温和了。
“不是我不准你们……安娜·巴甫洛夫娜……”
“安娜·巴甫洛夫娜怎样!安娜·巴甫洛夫娜现在正在做快活梦呢……美人儿!我给您表演翻斤斗,翻过整个大厅,好吗?”
说罢,他真的翻起斤斗来。
“我给您跳个舞,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