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接我们的是一个年青女仆,她从来没有见过我,却似乎猜出了我是这里正在期待着的客人。

“请进!请进!”她用嘹亮的声音邀请说。“他们上浴室去了,马上回来,回来就吃茶点。您贵姓?”

我通报了姓名。

“啊,原来是札特拉别兹雷家的少爷!老太太猜对啦。前两天早上老太太还在说呢:‘你看吧,瓦西里·波尔菲雷奇弟弟会记得的!’请进!请进:他们马上就来!马上!”

她把我交给一位老仆人,一转身闪进里面去了。老仆人听说我是札特拉别兹雷家的少爷,不知为什么也很高兴,并且忙着招待我。

“请进!请进!”他说。“姑太太前两天好象就猜到了呢,她说:‘你着吧,瓦西里·波尔菲雷奇弟弟会记起我的命名日的!’”

他领着我穿过有四扇窗户的长厅,走进客房,然后进入一间不大的餐室,那里另有一个女仆在拾掇茶桌,她也高兴得很,还特别强调说,姑太太心里早已“猜到了”。

不出十分钟,我已经站在姑母和表侄女面前了。

姑母是个身材不高的胖胖的老太婆,七十岁的人,精神还很健旺。她的圆脸儿长得非常饱满,老年人特有的红润的双颊上焕发着浴后的光彩;两眼胖得眯成一条线,但眼缝里闪射出活泼的光芒;润泽的淡红的嘴唇漾着微笑,下巴上的酒窝儿时隐时现,牙齿完整无缺。她头上戴着一顶老太太们常戴的包发帽,洗涤后还有些潮。肩头随便披着一件宽大的没有腰身的深色毛料长袍。她从前是否很美——这已经无法推测,但是不管怎么说,即便是现在,她的模样儿也很逗人喜爱。

萨申卡十二岁,是个十足的俄罗斯型的小美人。你尽可以说,她长得很象她的外祖母,不过最好还是说,她象一朵含苞欲放的玫瑰花(旁边的外祖母却是一朵日渐凋萎的玫瑰花)。白净的脸儿(略带点不易察觉的李子似的浅黄)、红润的面颊、鲜艳的樱唇、下巴当中的梨窝儿、大大的黑眼睛、浓密的黑头发——这一切预示着,不久的将来,她准能长成一个标准的美人。象外祖母一样,她头上也戴一顶包发帽,不过样式比较奇特,她身上也穿着同样的没有腰身的深色毛料长袍。

“你是尼卡萨①吗?”姑母凝神注视我,猜测道。

①尼卡诺尔的爱称。

“是呀。”

“啦,亲爱的!嗬,小亲亲!你长得多大了啊!”她惊叫着,用她粗短的手臂搂住我。“你身上穿着制服,准是在上学了吧!这是我的萨申卡。你瞧她那一身衣服,象个老太婆,这是因为她急着来迎接你,没来得及换……快亲吻吧,亲爱的孩子们!她是你的表侄女……你们一块儿玩吧,表叔带着表侄女,一道儿去跑跑吧。”

我们行了亲吻礼,我甚至觉得,萨申卡还行了个屈膝礼。

“啊,表叔,我早就很想见见您啦!”她说。“您这身制服多好看啊!”

“当然啦!”姑母也称赞说。“我可不让他在姑妈家里穿着制服!回头你们到花园里去玩儿,在地上打滚,准会把制服弄得不成样儿!让我给你换一件旧褂子吧,你可以随便活动!等到命名日那天,只要你愿意,再穿上这身漂亮衣裳到教堂去做弥撒!”

我当时十一岁多。这正是童年时代最讨厌的年龄,正是男孩子开始把自己看做大人的时候。这样年龄的男孩对任何戏谚,即使是最无伤大雅的玩笑,都非常敏感;他竭力用低沉的嗓门讲话,喜欢夸耀自己,不乐意参加游戏。一本正经,神气活现。总之,象常言所说,有一股倔脾气。我也有一股倔脾气。就因为这个缘故,我才在最后一个驿站上脱掉上衣换上制服;同样因为这个缘故,当姑母两次说到我的制眼(我仿佛偏要拿它炫耀一番似的!),特别是她要我换上褂子这件事,简直把我气坏了。

“我为我的制服自豪!”我回答说,可是,这时我的神色一定显得很蠢,所以姑母猜到我受了委屈,便哈哈大笑起来。

“得啦!得啦,小宝贝!”她用开玩笑的口吻说。“我们很看重你的制眼,可是我们还是要把它藏起来,给你换件短褂子!穿着便服去玩痛快得多……干什么噘着嘴呀!哦,还有一件事!走了这么长的路,你不想洗个澡吗?我们刚洗过了……嗬,洗澡真痛快!阿库里亚大婶只消一会工夫就替你洗好了,我们等你喝茶!”

“表叔,去洗个澡吧!”萨申卡用温柔的口吻从旁劝我。

这是第二个委屈。让女人给自己——一个大小伙子洗澡……这也太不象话啦!

“非常感谢,姑妈!我不想洗澡!”我冷冷地说,语气之间甚至带点厌恶的味道。

“嗨,你准是不好意思让阿库里亚老太婆给你洗吧!其实,小宝贝,她都七十多啦!她是个擦背的行家!在红果庄的时候,她还给你爸爸擦过背呢!得啦,少爷,得啦!去洗吧!到什么庙里念什么经嘛!娜斯嘉:告诉阿库里亚,领他去洗澡!”

总之,他们给我洗了澡,当天晚上便让我换了短褂子。

“喝,太好啦!又宽松又舒服,洗完澡也不会感冒!”姑母见我穿了新衣服,赞赏道。“随便喝点茶吧,喝完茶,我们再吃奶油杨梅。有失才有得啊:你洗澡的时候,我们摘了些杨梅。现在杨梅还少,刚开始成熟,我们自己也是第一次吃到。”

茶的味道很醇,甜面包出奇地可口,鲜奶油味道更佳。我的嘴巴塞得鼓鼓的,姑母满意地望着我。接着吃杨梅;姑母把采来的杨梅分成两份:给我和萨申十一人一份,她自己只留下一颗。

“我只要解解馋就够了!下一回,我恐怕要吃得比你们多一些了,”她说。

吃完茶已经快八点。太阳落山了。我们想到花园里去走走,姑母不同意:外面就要下露水了,洗过澡出去常常伤风。

“我们最好还是坐一会儿,看看太阳,你看它落山,没有一丝云彩!”

落日的景象极为壮观,太阳已经有半边看不见了,西方天空倾泻着一大片金光。天空纯净、蔚蓝;只有几朵轻盈如羽毛的浮云向四方飘散,也被太阳染了一层金光。姑母坐在圈椅里,对着西下的夕阳,划着十字,用苍老的声调唱着《太阳静静地照着我们……》。

“如果不是萨申卡——我也许……”她说了一半停住了话头,接着又改口说道:“明天是个大晴天;宅子外边的草已经开始割了——晴天更好割些。没话说!乡下人劳筋劳骨,累得要命,成天挥舞镰刀;不过,以后他们就快乐了,因为他们辛苦一阵,多少总有点好处。今年草长得很好,春播作物也长得不错。干草、麦秸——全够用了。庄稼汉也可以歇口气了。你看我们一不播种,二不收割,可是我们却过得挺好,——但愿那些劳苦的人也有好日子过吧。”

十点开晚饭,临了,桌上又出现了……一盘杨梅!

“这是怎么回事!”姑母叫道,“这样下去,到我命名日那天就没一颗杨梅了!客人来了,拿什么招待。”

“太太,这是伊凡·米海内奇叫人送来的!”

“唉,亲爱的教亲①!他老是这样!他是我们的邻居,”姑母掉转脸对我说,“住在紧隔壁,他也管理果园。他在我们死去的彼得·斯毕利朵尼奇手下的区警察局做过事,——在那艰难的日子里,他靠着诚实的劳动也攒了几个钱。嗯,你姑爹在世的时候可好啦,太太平平,没有诉讼,没有申诉——根本没有这种事!亲爱的朋友,你姑爹拖着那条木腿,橐橐地在城里到处走走,对谁都说一些亲热话。他敲敲某一位教亲的窗户(他给全城的孩子施了洗礼),问:‘茶炊烧好了吗?’‘好了,先生。’他进屋里去,喝一杯茶,又橐橐地往前走了。你想想那时我们家里的光景该有多美吧:二十八号是我的命名日,二十九号是他的。我们家里大摆酒席,一连两天不断客。”

①小孩受洗礼时,有教父教母;教父教母王称“教亲”。

姑母动了感情,并且擦了擦眼泪。

“不过,现在我也不能抱怨,”她接着往下说道,“周围全是温和、善良的人,他们不怨天不尤人,模样儿快乐得仿佛人世间没有痛苦一般。我可不喜欢那些……心眼多的人!我用的仆人也是快快活活的;我喜欢他们带着心满意足的笑脸在我身边走路、谈话、唱歌。谁若是不满意我,我决不勉强留他。尽管他们是我的农奴,可是我总是记住一点:一个人有时候难免会管不住自己。成天在这些房间里转来转去,成天摆弄杯盘碗盏,谁也会腻味!我懂得这个,我的朋友,所以,当仆人高高兴兴地接受差遣的时候,我是很看重他们的。只有阿库里亚和罗吉翁——他是宅子里唯一的一个男仆,其余全是姑娘家——只会轻轻的叽叽咕咕。那两个是因为上了年纪的缘故。你想,阿库里亚都快八十啦。我小时候她带过我,她那时候就是这个样儿;她到现在还常常提起红果庄的人。唉,你祖母娜杰日达·加甫利洛夫娜在世的时候,红果庄可好极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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