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对母亲也很诚恳,不拘小节。
“听我的话吧,太太,趁我还活着的时候!”他对她说,“等我死了,再想跟盖拉辛商量事情,可就找不着他啦!”
“你不说这话,我也会听你的呀,”母亲打趣道。
“可不是,我决不会劝你做傻事,前几天我说的那块地,就是波杰夫卡荒地上的那块,从前本来是我们的,可是伯爵的农民霸占它,到现在有十来年了。那块地好极了,草长得可肥啦!”
“你们干吗不抓住时机,当时干吗不去告状呢?”
“向谁告状?谁替我们打抱不平?可如今,你看,早过时了。你要是去和他们讲道理,他们就对你说:不行,早过时了——这就是他们的道理!”
“嗯,等着吧,等着吧!说不定我们还能打官司赢回来!”
“上帝保佑!愿圣母娘娘保佑你!……”
等等,等等。
这类对话时断时续,而且谈话的范围常常不仅仅涉及波杰夫卡那一块地。不过,为了不致于泄漏内情、暴露母亲的计策,谈话总是进行得非常机密。可是却没法瞒住莫吉里采夫;缺了他,是任何官司也打不成的。因此,对手往往能相当详尽地探听到母亲的计划和措施。
田庄管理人员的报告通常很短,而且大多在收缴代役金的时候进行。在后沼镇一年收一次代役金,收到的都是些零钱。母亲毕毕剥剥敲算盘,查账簿,登记进款。然后她把蓝钞票归蓝钞票一堆,红钞票归红钞票一堆,打发走地保之后,便将钱放进她往来于各处庄地时随身携带的钱箱里。
十点光景,桌上铺开了田界图,于是,开始了真正的工作。会谈时起主要作用的是英吉里采夫,但盖拉辛姆什卡也几乎是每会必到。卧室的门紧紧关着,在隔壁房里只能听见嗡嗡的俄语声。……母亲打发我出去玩儿。
“去吧,好孩子,出去玩儿吧!”母亲亲切地说。“到前花园里、到树林子里去溜达溜达吧。要是发现采蘑菇的娘们儿——你就把她们轰走!”
这是我感到最无聊的时刻。我没有带书来;我不敢到账房去;马厩和车棚上了锁;赶车的阿连皮乘这个空闲的机会,不是到那家免费招待他喝茶的馆子里去享清福,便是到账房里看审办罪人去了。我们从红果庄带来的唯一的一个仆人忙得不可开交,只听见他弄得杯盘刀叉哗郎郎直响,在厨房和宅子之间,来回奔忙。我漫无目的地徘徊着,终于开始感到饿了,因为在这里也象在红果庄一样,午饭以前是不给什么东西吃的。若是在红果庄,我还可以偷偷跑到厨房或者地窖里,弄点吃食,可是,这里的厨子我不熟,不好意思向他要东西吃。总之。这种无所事事的生活使我厌烦死了,也使我产生了种种不健康的幻想。唯一的娱乐是;有时,一只小乌鸦从窠里掉在草地上,我便去追赶它,却又不敢捉住它:别叫它咬下一块肉来!我也怕蛤螟,树丛里有很多蛤螟,个儿又大,要是跳起来咬住我的脸,怎么得了!总之,我们是在与外界一切有生物相隔绝的环境中教养出来的,因此任何微不足道的东西我们都害怕。这个毛病在我长大成人后还留在我身上;直到现在,只要一看见老鼠、蛤蟆、蜥蜴,我的神经立刻便会受到相当强烈的刺激。
终于听到叫唤我的声音了。母亲在将近两点钟的时候出来吃午饭。午饭吃的是新鲜菜,可惜做得不高明,没有一点味道。他们一边吃一边继续商谈他们的事儿。我当然不能参加这种谈话。有时,母亲显得很快活,这就是说,莫吉里采夫又想出了“一着”妙计。
“这一下非叫他干瞪眼不可!”母亲兴致勃勃地说,“你等等!我脑子里也有‘一着’差不多的绝招,不过还得考虑考虑。等一会我也许能告诉你。”
“有时也会发生这样的事,太太,递一份跟案子毫无关系的状纸上去,——你瞧,却胜诉了!”莫吉里采夫也自吹自擂地说道。“因为这时对手如坠五里雾中。他边读边想:‘这里面一定有文章!他准是想放长线钓大鱼。’于是他开始作茧自缚,越缠越紧,不可自拔。这时我们再给他出个哑谜儿,让他去猜。”
“妙极啦。”
但是有时候,母亲却闷闷不乐地坐在桌旁。这分明是因为莫吉里采夫有什么事没顺着她,或者是她以她自己特有的神经过敏,对他生了疑心。这时,大家便默默不语地吃着饭。怪不得莫吉里采夫常常劝说母亲:
“您别疑心,相信我吧,太太!您自己以后会看出来的……”
“我现在就看出来了,”她气虎虎地顶嘴道,“我现在就看出,你是个神学专家,说得天花乱坠,可就是没有一句实话……至于你,干吗耍倔脾气!”她拿我来出气了,“干吗绷着脸,干吗不吃:小祖宗,这儿可没有甜蛋饼和奶油糕。人家给你什么就吃什么,不吃给我滚。”
后来大家不再说话,很快吃完了午饭。
饭后,母亲回到卧室里,莫吉里采夫也回到他自己的房间去,于是整个宅子里沉入了静寂的睡乡。阿加莎仍然坐在母亲卧室门外一张矮板凳上,也打着盹儿。我依旧一个人,我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办。当将军好还是当主教好呢?——我脑子里闪过这个念头;但这个问题我已经解决过无数次了:忽而觉得当将军好,忽而觉得当主教好,可是后来,连这个问题也不再引起我的兴趣。寂寞,寂寞,寂寞!那些在空旷的广场上玩羊拐子游戏,不知道人世间的孤独为何物的乡下孩子比我快乐一百倍……
不言自喻,我是怀着多么难忍难挨的心情,来计算那区分晨昏的午饭、晚茶和晚饭之间的间隔的啊。
晚上又有许多事要办。快喝晚茶的时候,厨子来请示明天午饭做什么菜。但是母亲知道,她在后沼镇能吃到什么样的菜肴,完全取决于偶然的机会,所以老是这样回答;
“我能吩咐什么呢,亲爱的!上帝送来什么,你就给我们吃什么吧!只要能填饱肚皮,就谢天谢地啦!”
“今天没有弄到鲜牛肉,来个腌牛肉烧汤,您看行吗?腌牛肉倒挺不错。”
“嗯,就烧个腌牛肉汤吧。”
“热菜……他们送来了几只小乌鸡……”
“乌鸡就乌鸡好了。有汤喝,有菜吃,也够啦。”
奇妙的是,虽然拐角村(“好姑姑好姐姐”过去的庄园)离后沼镇只有五俄里路,而且那边的家务管理已经上了正轨,但母亲从来不叫人上那里去拿点食物来,她借口说,老是去要这要那,可能弄乱了帐目。因此,谷物和奶品就地卖给粮食贩子,家禽在冬季里全部运到红果庄去。
富裕农民时常请母亲晚上去喝茶、吃夜宵。在这种场合,她必带我同去。母亲可说是天生的财迷,因此她对后沼镇的富裕农民特别亲切。她甚至借钱给其中几位去周转,当然,利钱要得很高。随着时间的流逝,当她终于站稳脚跟的时候,放债也成了她一笔可观的收入的来源。
接待的礼节,在农民家里是非常讲究的。
全家人站在宅院门口恭迎母亲(第一次光临时,主人端着面包和食盐站在前头欢迎贵客);然后让她走在大家前面,到了屋里又请她坐在圣像底下。但是,无论母亲怎样敦促,主人自己——即便是老人——却不肯就座。
“腿又不是花钱买来的——站站得啦!”主人回答道。
接待我们的房间,当然是整个宅子里最宽敞的房间,早打扫得干干净净,圣像前点了神灯。桌上铺着雅罗斯拉夫特产的花台布,摆着食品。也就是我上面说过的那些所谓“小店美味”。高脚杯里斟满了白酒,有时还有伏特加,倒好了茶。说不尽的客套话。
“请原谅!”
“别见怪!”
“别客气!”
谈的是生意经:买卖啦,承包啦,物价啦。有几位农民为官厅收购麻布、皮革、士兵呢等等,他们便讲述必须耍些什么花招才能使承办的商品顺利脱手。时间在相当活跃的谈话中过去,只是房间里空气很坏,非常问人,因为主人一家子认为陪客陪到底是他们应尽的义务。连窗外街头上也麇集了一群看热闹的人。
十点光景,我们回到家中,我上床睡觉时已经疲惫不堪,几乎一点力气也没有了。
这样过了三、四天(母亲到这里来很少超过这个期限);临了,在吃过一顿较早的午饭后,一辆双套马车驶近台阶前,载走了英吉里采夫,次日黎明,我们也离开了后沼镇。
“怎么样,你喜欢呆在后沼镇吗?高兴吗?”母亲问我。
“喝,好妈妈!”我高声答道,竭力装出一副非常高兴的面孔①。
①这里我顺便讲一件在本篇中没法插叙的趣事。在后沼镇领地上已经变成母亲的财产的农民中;有一个姓波德列卓夫的农民,大家管他叫“老爷”。的确,他曾经用前业主的名人买了五十名农奴,作为他的财产。那地主井不过问他的管理工作,虽然经常有人控告这位“老爷”。那地主在状子上批道:“该农奴等系波德列卓夫之财产,而财产在余看来乃神圣不可侵犯之物。”母亲买下这块地后,便根据法律同波德列卓夫的农奴打交道,也就是对他们de_facto(拉丁语:实际上——译者)行使自己的地主权利。——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