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唔,唔,……别害怕!我恐怕是不会去的!我这么个疯婆子哪能上大老爷家去……一个人过一辈子得啦!”姑母看到我母亲有点难为情,便开了个玩笑。“我跟福木什卡住在这个僻静地方,又安静又舒坦,什么人我们也不需要!我们不请客,自己也不出门拜客……没地方好去!要是善良的人们偶然想起我们,那就欢迎大驾光临!不过,装腔作势的女人,对不起,我是最不喜欢的。”

她特别起劲地敦促福木什卡:

“吃呀,福木什卡,吃呀!看你长得多么壮实!你吃得下:吃吧!”

不管她怎么劝,福木什卡却一直轻轻地抚摸着肚皮,答道;

“饱了;吃不下了!”

并且发出一阵神秘的咕噜咕噜声,证实自己的答话。

“吃吧,诸位,吃吧!”姑母还不肯停嘴。“好嫂子,你大概在骡马店吃过那种又干又硬的母鸡吧,这对你很有好处,至少,你晚上回到后沼镇的时候还不会饿,——咹,母鸡嘛,还是当晚饭吃的好!……”

姑母一直把我们留到四点多钟。母亲一再告辞,借口说马在门口已经等了好久,也该走了,但姑母不听;母亲一再指出地平线上出现的那块向我们迎面飘来的乌云,还是没用。安菲莎·波尔菲利耶夫娜坚持自己的意见。菜上得出奇的慢,吃完饭,又喝咖啡;而后又得照好亲戚的方式交谈一阵。吃饱了,喝够了,现在该可以走了吧!不,还得静坐一阵①,而后祷告上帝,行亲吻礼……

①俄国人习惯:出远门前,家里人在一起静坐一会儿,以示惜别。

“你忙什么呀!”姑母劝说母亲,“有你的时间在你那百看不厌的后沼镇呆个够的!你听我说!要是这后沼镇是我的,我早就……我看都不要看那些穿蓝长袍的乡巴佬,那些穿花缎面子棉坎肩的娘们儿……要是我……你瞧,那边土地少,庄稼人没活儿干,——唔,要是是我,我会找活儿给他们干……嗨,我竟教训起你来,教训起大学者来了——简直叫人扫兴。这些你自己也想得到的。红果庄呢,在哥哥和好姐姐们经营的时候,挣不了几个铜板,现在呢,成了金容!你是个聪明人儿,人人都这样说!前几天,阿盖到这儿来收购鸡蛋、纱团、麻布,我问他:‘你还要上哪儿去呀?’他说上‘部长’那儿去。他这是管你叫部长呢。这话一点不假——你真抵得上一个部长。不简单!没花几个子儿就买了这么大一个镇子。你已经提高了代役金吧?”

“眼下还没有!”

“提高吧,好嫂子,提高吧:用不着理睬那些穿蓝袍子的乡由佬!他们身上的毛,你越剪得多,它就越长得厚!提高吧!”

我们总算勉强脱了身。车子走了两三俄里,母亲一直闷声不响,仿佛是怕姑母听见她的话似的。现在,她终于开口了。

“你看见福木什卡没有?”她问阿加莎。

“怎么没看见,太太!吃午饭前,他到女仆室去,还坐了一会儿呢。”

“不要股的浪货!她居然让我跟那奥小子在一张桌子上吃饭!哼,得寸进尺!……还说什么,你要是也找个象福木什卡这样的人……不,安菲莎,波尔菲利耶夫娜,一千个对不起!以后你休想引我上您家里去……”

“我还听到了一件事,太太。说是这个福木什卡同姑太太在一张桌子上吃饭。他们要年老的姑老爷,就是那个‘死鬼’,端着盘子站在福木什卡的后面侍候。……”

“真的吗?”

“一点不假。好戏才开锣呢。她还逼着老姑爷跪在地上,唱《太太歌》。他就唱:‘太太,太太,请允许我吻您的手儿’,姑太太就唱:‘滚,滚,滚开,你不配吻我的手儿!’还给他一耳光……福木什卡坐在椅子上摇晃着,乐呵呵的哈哈大笑……”

“好阴险的东西!”

“他们实在不象话;连我这个做奴才的也觉得太可耻。这位福木什卡在院子里转来转去,净拿脏话骂人、吆喝人……太太,我听说,他好象是姑太太的儿子呢。”

“是儿子呢,还是别的什么人——弄不清楚。不过是个听话的奴仆吧!我宁可连夜赶到后沼镇,也不愿再看这个妖精。唔,你不是看见柱子上绑着个小丫头吗,讲讲吧!”母亲对我说。

我讲了,阿加莎从旁证实了我的话。

“小丫头跑回女仆室的时候,象个疯子似的,抓起一块面包皮就……她脸上找不出一块好肉!”

“天下竟有……”听完我说的,母亲说了半句话,便沉思起来。

她也许是忽然想起了自己在施展地主淫威方面的某件类似的事吧。这并不是说,她也严刑拷打过农奴,而是说她采用的粗暴方式往往同样也是惨无人道的。

母亲沉默了一阵,轻轻地打了个阿欠,在嘴上划了十字,便心安理得,处之泰然了。想必是她想起了一句名言:不是我们开的头,也不由我们来收尾……于是也就心满意足,不在话下了。

我们在两堵墙壁似的高大的松林之间,在松软的沙地上整整走了六俄里。我们的笨重的马车的车轮发出吱吱嘎嘎的响声,在林子里问声闷气地传开去。马匹受到一大群牛虻的滋扰,费劲地拉着车子,一步步走着,因此这六俄里路走了一个多钟头。远方虽然响起了隆隆的雷声,在夹道的树林顶上仍然看得见一线明亮的蓝天。尽管快到六点钟了,可是空气里还弥漫着难受的炎热和马蹄掀起的尘土。

我们走出树林的时候,景物完全改观了。乌云向四方扩散,黑沉沉的,威严地、缓缓地向我们飘来。空气新鲜;大路旁旋转着雷雨前常见的一股股小旋风。这时,离开后沼镇还有十二俄里多的路程。诚然,这是一段坚实的土路(除了两、三个小沼泽铺着破破烂烂的束柴之外),但是自古以来,地主们为了保护马匹,车总是驾得很慢,每小时不超过七俄里,因此这段路还得走上一个半钟头。母亲非常着急。

“快些赶呀!快些赶呀!”她向车夫吆喝道。

“反正躲不掉了,”车夫冷漠地答道。

“不,快些赶!快些赶!”

张起了车篷。马小步跑着。我们过了几个村子,母亲两次三;番想停下来,等雷雨过了再走。但是每一次她都被“也许不会下”的希望所鼓舞而作罢。这当儿,有多少辱骂落在安菲莎·波尔菲利耶夫娜姑母的头上啊——简直是没法说,更没法写的了。

但是,不管阿连皮怎样卖力,我们终究没有躲过这场恶运。起初,雷声隆隆,电光闪闪,可怕的霹雳仿佛就打在我们头上,后来,在离后沼镇还有两俄里的光景,大雨瓢泼似地倾泻下来。

“快些赶呀!”母亲吆喝着,陷在本能的恐惧中。

这一次他们使劲催马,马飞奔起来,不出十分钟,我们已经来到后沼镇。小镇被雨幕笼罩着,黑糊糊的、杂乱无章的一片,出现在我们面前。

姑母的话应验了:烧鸡充当了我们的晚餐。我们饿极了;我甚至不知道,除了黑面包,还剩下什么吃的给阿加莎。

在这里,我想讲讲姑母的历史,借以揭示她一生中的种种哑谜,是合乎时宜的。同时,我认为有必要提醒一下,下面写到的一切发生在本世纪的头甘五年,甚至就在本世纪之初。

我上面说过,安菲莎·波尔菲利耶夫娜是我祖父波尔菲利·瓦西里依奇和祖母纳杰日达·加甫利洛夫娜的小女儿。因为她凶恶异常,家里的人都不喜欢她,管她叫“蛇妖①菲斯卡”。提起这个名儿,我们那一带地方没有人不知道。由于名声不好,她待字闺中,直到年满三十还没有出阁,虽然做父母的为了摆脱她,情愿拿出比别的女儿更多的陪嫁。这陪嫁就是我前面向读者介绍过的燕麦村的庄地。

①俄语中的“蛇”又有“阴险、奸刁的人”之意。

但是,她到了中年时,上帝通过陆军上尉尼古拉·阿布拉米奇·萨维里采夫赐给她一个机缘。

萨维里采夫家的庄园——狗鱼湾,在号陶河边,和燕麦村隔河相望。庄地不大,总共才八十名农奴,由阿布兰·谢苗尼奇·萨维里采夫老头子管理,老人的独生儿子在军队里服务。老头子很吝啬,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自己不出去串门,也不接待客人。不能说他残暴,但在加重农民的负担方面,他却特别挖空心思,想出许多与众不同的花样(据说他不是虐待农民,而是紧紧掐住他们)。他的土地不多,总共才五百俄亩①(包括树林、沼泽、沙地),可是他诡计多端,找出“活儿”来,所以他的农奴几乎没有一个不替他服劳役的。因此他的土地耕作得很精细,靠这八十名农奴,老头子过得不愁衣食,据传闻,他还攒了不少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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