呈现在我眼前的现实景象真是可怕极了。我从小看惯了地主的种种横行霸道的行为,那在我们家里表现为辱骂、掌嘴、打耳光等等,因为看得太多,我几乎无动于衷了。但是我们家还没有达到残酷折磨的地步。在这儿我却看见了一幅令人发指的惨象,使我一下子愣怔地停住脚步,简直不敢相信我的眼睛。

一个十二、三岁的小丫头,两手绑在马厩旁一根木桩上,脚下是一堆大粪,她乱摇乱晃地挣扎着。已经是下午一点多钟,烈日烤着这不幸的女孩。成群的苍蝇从粪水里飞起来,在她头上盘旋着,然后落在她红肿的、满是眼泪和唾沫的脸上。脸上有好几个不大的伤口,流着黄水。小丫环受着痛苦的煎熬,可是离她两步路的地方却有两个老头子无动于心地聊天,仿佛他们并没有看见这非同寻常的事情。

我模糊地想到我若进行干预会不受欢迎,而且我要负责,我自己也犹豫地却步不前了——农奴制的纪律竟使儿童身上的人类热情克制到了这样的程度。但是我实在忍受不了;我悄悄地走近木桩,伸手去解绳子。

“别解……姑太太要骂的……那就更糟了!”小丫环阻止我说。“请你拿围裙给我擦擦脸……好……少爷!”

就在这时,我背后传来了一个苍老的声音:

“别管闲事,小崽子!小心你姑妈把你也绑在木桩上去!”

这话是同阿连皮聊天的老头子说的。听到这话,我感到受了莫大的侮辱。我顿时忘了小丫头,举起两只拳头,一边说“住口,不要脸的奴才!”一边向老头子扑过去。我不记得我以前是否生过这么大的气,并且用这样的方式来表示我的愤慨。这显然是农奴主的横行霸道已经在我心里留下了深恶痛绝的印象,因此只要时机一到,我的愤怒就会爆发出来。

那老头子也向我挥舞拳头,要不是阿连皮出来保护我,真不知道会闹出什么事来。

“您怎么啦!您怎么啦,少爷!”他劝着我。“要知道,这位就是姑老爷……您妈妈她老人家会生气的……”

暴跳如雷的老头子同时叫道:

“我不是奴才,是你姑爹,我就是你姑爹!看我把你……”

我没听完下面的威胁话,便慌忙向屋里跑去。一路上,我好象觉得我面前有个鬼魂,钉住我不放。

大厅里摆好了饭桌;两位好亲戚在客房里亲热地叙家常。

我向母亲告状,把绑在柱子上的不幸的小丫头和那个仆人胆敢冒充我姑父的事讲给她听,我讲得很乱,我的话常常被我的眼泪打断,但使我感到惊奇的是,母亲听我讲话时老是皱着眉头,姑母却十分冷漠地说:

“他大概是看见了我那个‘死鬼’!”说完,她转身向我,接着又说,“我的朋友,你也不该多事。到什么庙里念什么经。贱丫头犯了罪,我惩罚她。她是我的丫头,我高兴怎么治她就怎么治她。就是这话。”

母亲却接口说:

“这个自然。你在好姑妈家做客,就不该轻举妄动。你不该跑到马房去。你要是跟我们一起坐坐,或者在园里玩玩,就什么事也没有了。以后千万别这样。你姑妈心肠好,要是我,非罚你跪在小丫头那里不可。我才不替你说情呢,我只会说:活该!”

幸好,姑母非但没有要我罚跪,而且这一次她决定显显自己的仁慈,便叫来一个丫环,吩咐她去把受惩罚的小姑娘放掉。

“说句老实话,我已经忘了娜塔什卡,”她说。“对待丫头,本来不该姑息,不过,看贵客的情面,这次饶了她——让她为我内侄向上帝祈福把。唉,好嫂子,这些贱丫头真难对付!庄稼汉净胡来——于那种作孽的事是用不了多少时间的!”

“用不了多少时间!”母亲随声附和说。“唔,好妹妹,你那个‘死鬼’……身体还好吗?”

“不知饱足的饿狗,拿他没办法!又吃得又喝得,又喝得又吃得!为了他,我可没少贿赂官家……唉,可恶透了!就因为他,我得出钱养活整个地方法院……他偏又不死!要是死了,就可以了结这场官司!”

“他不闹事了吧?”

“不闹了,现在老实了。这,我没什么好抱怨的,他不乱来了。不过,我亲爱的,我可不让他跟我多说话。他要是不老实,我马上叫人绑住他,送他去见警察局长……就说我家里来了个流浪汉,冒充是我的丈夫……您高兴怎么就怎么发落他吧,我可不要他!”

“你不怕追究责任吗?”

“追究责任?追究好了——反正也弄不清楚!我有时也想:没法儿!索性把他流放到西伯利亚去……要知道,人口调查①时,他是列在我的家权名册里的,因此,不管是县警察局长,还是省警察署长,都应当照我的意思处理他!当时我们家里出了一件事:波塔普卡木匠死了,我们用贵族萨维里采夫的名字葬了木匠,把我男人改名为家奴波塔普卡·谢苗诺夫,让他逃避了兵役。所以,现在我可以随意处理他!唉,我如今变得役头脑了,真没头脑了!我思前想后,非把他这个痞子流放出去不可,这是天经地义的事!可是转而一想我又可怜他了。官司难打啊!法院里那些文案师爷靠我养活了二十年,他们象一群苍蝇,老在我身边嗡嗡地叫……他们叫我完全破产了,弄得我要去讨饭了!我的光景很不好,因为我卖出去的,收进来的,全落到那些杀千刀的手里去了:你想看看我那个怪物吗?……”

①指俄国十九世纪初为计算人口税而作的一次人口调查。

“不,不必啦!基督保佑他……好妹妹,你的庄地很好,整整一大片……我们的车刚才走过秋播地……嗬,黑麦长得好极啦!你今年的粮食收成准不错!”

接着,话题转到可能会有些正经内容的庄地经营问题,但这时我突然跑进去,打断了她们的谈话。我已经打听出,姑母自己有四十名农奴,又设法把她丈夫的八十名农奴过户到了自己名下。她丈夫的庄地出息更大些,因为那里的农奴个个等于家奴,每天净给主人干活,可是姑母还没有来得及把自己的农奴也变成家奴,因为贵族长从中作梗,威胁说要告发她。她的地相当多,还有一片树林;要不是那些文案师爷刁难,那就事事如意了。

“都是因为他,因为这个可恶的东西的原故!他把我弄得倾家荡产,这个下贱胚,死神又不把他领走;不过也长不了啦!”姑母喋喋不休地数落着,结束了她的故事。

约摸两点半的光景,仆人来请我们吃午饭。我们走进大厅,见到一个大块头后生,三十来岁,宽肩膀,大险盘上长满了粉刺,小眼睛细成一条线,一头马鬃似的浓发。他穿着浅绿色的棉毛上装,纽扣紧绷绷地扣着,纽孔外边露出一截银表链,他不时掏出表来看看。他那肥胖的脸上显出愚蠢的自满和无法形容的动物般的贪婪神态。他灵巧地两脚一并,向母亲行个礼,然后走上前去吻她的手。

“这是我的福木什卡!”姑母介绍他说,“现在只有他一人做我的帮手。要是没有他,我真不知道,我怎样对付得了这里那帮放肆的家伙!”

母亲有点不好意思,但她并没有把手缩回来,甚至还按照当时的礼节,吻了吻福木什卡的额角。

“我嫂子夸我们的黑麦长得好,”姑母对福木什卡说,“谢谢她!”福木什卡又并拢双脚,行了个礼。“嫂子,你要是也找个象福木什卡这样的人才好呢!喝,多好的仆人啊!多好的仆人啊!好极了!”

我不记得这顿午饭是怎样吃完的;我只记得,食物很丰盛,而且全是新鲜菜。因为萨维里采夫一家子为众人所不齿,从来不曾有客人来拜访他们,所以他们家的地窖里从不保存仆人的手抓过的菜,午餐的饭菜虽极平常,但是新鲜。

看得出,姑母为人并不吝啬,她不住地、甚至略带几分固执地给我们敬菜。

“吃呀!吃呀!”她催逼着我,“瞧你多瘦啊:在红果庄,大概不会让你养得太胖的。我知道你们家的规矩!随便吃吧!吃得越饱,功课做得越好……”

接着,她转身对母亲说:“嫂子,你怎么光是看着呀……吃吧!既然来了,不吃饱,我不放你走!我知道,你在家里怎样用前天的剩菜当佐料……我听人说过了!我虽然脚不离户,却能知天下大事:哪天有工夫我要到你们府上,看看你们……财主们怎样过日子!怎么?你害怕啦!”

母亲听说安菲莎·波尔菲利耶夫娜以后要上我们家去,脸色果然有点变了。显然,她到这时才看出,这次到燕麦村来,犯了多么大的错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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