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菲莎·波尔菲利耶夫娜姑母是父亲最小的妹妹(在写到她的这个时期,她刚五十出头),住在离我们家不远的地方。
然而,我记不起,在买后沼镇的庄地以前,我们曾否上她家去过,我也记不起,她曾否到我们家来过,因此我根本不认识她。她在波尔菲利·瓦西里依奇爷爷家里“做姑娘”的时候,大家便不喜欢她,管她叫野人。后来,她出了嫁,随心所欲地过日子,这个名声就更加大了。人们数落她在经营产业方面的种种几乎是骇人听闻的事实,以及她在家庭生活方面的某些纯属虚构的行径。例如,人们说她在娘家做姑娘的时候,活活拧死过一个侍候她的贴身小丫环;又说她嫁的是个死人,等等。父亲避免谈论她,爱说刻薄话的母亲左一声恶霸右一声浪货的骂她。总之,无论是亲戚,还是邻近的地主,跟萨维里采夫(姑夫家的姓氏)家的人都不相往来,因此,他们过的完全是人所共弃的、孤单的生活。
人们当着儿童的面,虽不夸张,可也毫不隐讳地高声谈论着的这些故事,不消说,对孩子们的想象力起了强烈的作用。拿我来说,我出世以来没见过这位姑母一面,竟也将她设想成一个瘦猴精(我在书籍插图上见过这类女人),穿一件浅灰色的长袍,向前伸出两只手臂,手上长的不是指头而是尖利的爪子,脸上长的不是眼睛而是两个张得大大的窟窿,头上长的不是头发而是蜷曲着的小蛇。
但是,在我们买下后沼镇的庄地之后,情况发生了变化。原来,这位姑母的领地燕麦村恰好在红果庄和后沼镇之间的半路上。因为马匹还不习惯拉着车一口气走四十多俄里路,那会累坏它们的,所以必须在半路上喂料一次。平常,我们在号陶河畔,燕麦村斜对面的一家骡马店里打尖;但是,母亲以她素常的精打细算的精神,盘算下来,认为与其在骡马店花冤枉钱①,不如到好妹妹家里歇两、三个钟头划算;至于好妹妹,她当然乐意恢复亲戚关系,竭诚款待贵客。
①这笔冤枉钱有多大数目,一看下列账单便知:一普特喂马的干草(燕麦是自己带去的)——二十戈比;马车夫和仆役的早饭——三十戈比;茶炊和一罐牛奶——三十戈比。主人吃的是自己家里做的食物,那包着烧鸡的蓝纸、那夹着煎蛋的圆饼和半只筛过的细面粉做的面包,现在还历历如在眼前。侍女吃主人剩下的残食。只有遇到阴雨天才需要花“旅馆”钱(约二十戈比);遇到晴天,母亲便吩咐在菜园里歇口气儿。总计:八十戈比,充其量也不过一卢布纸币。——作者。
有一回——那是在夏天——母亲准备去后沼镇,并且带我一道去。这是我们第一次(然而也是最后一次)拜访萨维里采夫家。我现在还记得,好奇心曾使我兴奋得坐立不安。我发挥我的想象力,描绘着我早先已经创造出的泼妇形象,她将威严地出来迎接我们。母亲也一再踌躇,跟侍女阿加莎商量了好几次。
“去不去呢?”
“您看着办吧,太太。”
“她恐怕不会招待我们!”
“怎么会不招待……您别这样说!她连高兴还来不及呢!”
母亲犹犹豫豫,考虑了一阵,接着说道:
“她兴许会叫她的福木卡出来见见我吧!”
“也许她不好意思吧。不过听说,他总是跟姑太太一张桌子吃饭……”
“嗯,行,那我们去吧!”
可是,过了一阵,母亲又动摇了,于是谈话又开始,内容却相反。
“别去现丑吧,”她说,然后转身对车夫加上一句:“上骡马店!”
因此,当母亲改变主意对车夫高喊一声“上燕麦村!”,马车掉头向燕麦村驶去的时候,我的心不禁怦怦地乱跳起来。
马车离开大路,沿着软软的村道,向一座不大的地主宅子驶去;宅子耸立在院落深处,院子围着栅篱,四周还种了白桦树。
果然,等着我们的是一幅颇不寻常的景象。院子里空无人迹;栅栏门紧闭,栅篱里面没有一点声音。烈日如火,连拴在仓库旁的看家狗听到我们的响动,也不吠叫,只是懒洋洋地把头转向我们。
好象是忘却之神亲临此间,拿它的神幕盖住了一切有生之物。可是,过了两、三分钟,从屋角后面钻出一个穿着破礼服的人来,我们大声问:“阿菲莎·波尔菲利耶夫娜在家吗?”他停住脚步,用手掌在眼睛上方搭个凉棚,朝我们这边张望了一下,随即消逝了。接着,一个穿着破旧的无袖衫的女人跑出女仆室的台阶,略站片刻也不见了。最后,透过栅栏门,我们看到宅子里开始奔跑、活动起来了。大门开处,一个穿黄土布上衣的赤脚少年从宅子里跑出来,给我们开了院门。
我们的车来到台阶前的时候,姑母已经站在那儿。她是个未老先衰的老太婆,瘦骨嶙峋,牙齿几乎掉光,满脸皱纹,花白的头发被风吹得蓬蓬松松。我仿佛觉得,在这蓬松的头发里蠕动着许多小蛇。此外,她身上穿着一件浅灰色印花布做的旧巴拉洪①,也跟图画上的一模一样。
①一种做工粗糙的肥大的长袍。
“唉呀呀,我的亲人们!唉呀呀,恩人们:到底想起我老婆子啦,太太!”她用颤抖的声音同我们寒暄,张开双臂,准备再一次拥抱母亲。“你们大概是上后沼镇去,半路上……毕竟比在骡马店吃饭省钱呀……我听说过了,好嫂子,我听说过了!你买了块宝地,发了财……喝,你真了不起!不简单,什么事你都单枪匹马,亲自动手,办得又快又好!请到屋里坐!谢谢,好嫂子,你总算想起我了。”
在姑母东扯西拉,而且不无讥诮意味地致她的欢迎词时,我惶恐地等待着她要向我说的话。
“你还带了一个小把戏……唔,我真高兴!这是老几呀?”她转身向我,抓住我的双肩,用她干瘪的薄嘴唇吻我。
“这是老八……家里还有个小的……”
“那是老九……咹,瓦西里哥哥也真有能耐:六十多的人,你瞧,还这么老不正经:不用多久,还有老十呐……唔,愿上帝保佑你,好嫂子,愿上帝保佑!等一等,等一等,小宝贝,让我瞧瞧你象谁!唔,正是这个样儿,活象瓦西里·波尔菲雷奇哥哥,一个模子里倒出来似的!”
她把我的身子扳过来转过去,就着光亮,前前后后地端详我。
应当说,我对这类粗俗的戏谑早已见怪不怪。在我们家里,或者邻里家里,人们对于妇女的名誉是不怎么维护的。男邻居们和女邻居们几乎是满不在乎地互相低毁着。谁也不想想这些流言蜚语是否有一星半点合乎情理。流言蜚语好象个连环套,把大家套在里边,同时它又是先生们、女士们,尤其是女士们,出门作客或者呆在家里,茶余饭后唯一谈得十分起劲的话题。我个人几乎不能理解,这种粗俗的戏谑究竟有何意义,但是,因为这种话听得太多,我也就不觉得奇怪了。
母亲心里明白,她上了大当,在喂马的两、三个小时中,她不得不听一大堆下流的风言风语了。因此,在进房以前,她赶忙吩咐车夫不要卸马。但是姑母根本不愿听到尊贵的亲戚很快就走的话。
“唉呀呀,唉呀呀!嫂子,不管你怎样见怪我,你也别想走!”她惊呼道,“我不放!要知道,我的朋友,即使我说了什么不妥当的话,那也是无心的!……确是这样……我本是个无心的人,如今变得更无心了:有时候我心里啥事也没有,可是我老是一个劲儿说呀、说呀!请吧,请进房里去吧——不招待招待你,我决不放你走!”她转向我说,“你也别想走!小家伙,出去玩儿,到园子里去摘莓子吃,让我跟你妈妈谈谈家常。唉呀呀,我的亲人们!唉呀呀,恩人们!寒来暑往,我们多少年没见面了啊!”
没有办法,只好留下。我自然很高兴,急忙利用这个空档,三脚两步跑到院子里去了。
院子里仍然空无一人。四周的概墙使这个庄园带有一种古代的尖桩城堡的风貌。院子一端,离正屋不远的地方,有几座杂用建筑物:马厩、牲口栏、仆人住房,等等,但是那儿却没有一点响动,因为牲畜赶到外面去放牧了,家奴下地为主人干活去了。只是在远处,在杂用建筑物后面,有一个小孩正向田野里撒腿跑去,大概是派到割草场叫仆人去的。
我小时候很喜欢农业上的各种设备,所以这时我首先向那些杂用房屋走去。我要比较一下,这些建筑物是否象我们红果庄的那结实、坚固和宽敞;单间马房修得怎样;不靠放牧、单用干料喂养的种马多不多;牲口棚大不大;萨维里采夫家的厨娘象不象我们家的厨娘瓦西丽莎,等等。此外,我看见我们那辆撑着车篷的马车停在马厩门前,我们的车夫阿连皮坐在车旁吸旱烟管儿,吐着烟雾,跟一个穿一身褪了色、又重新染过的蓝礼服的驼背老人聊天。我想,他们准是在谈马,阿连皮一定在夸耀我们家那个我很喜欢的小养马场。但是,我越走近这些杂用房屋,越清楚地听见了一阵阵克制着的呻吟声,立即在我的脑海里唤起了一幕幕关于姑母折磨农奴的故事。不一会儿,我已经到了那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