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当马丽亚·波尔菲利耶夫娜已经过了六十五岁大寿的时候,当然谈不到什么龙骑兵军官了,但是,连我们做孩子的都知道,这位老姑娘的床头上挂着约瑟夫·普列克拉斯内依的画像,她特别诚心地为他祷告,在他的忌日,三月三十一号那天,她穿上白布长袍,而且比平时更加细心地把生丝做的假鬈发梳得蓬蓬松松的。

正当两位好姑姑在红果庄度着既平静又有权势的岁月时,年已四十的父亲,忽然想起要成亲了。从那时候起,两个姐姐在家庭中的地位便开始迅速下降。母亲出嫁的时候虽然只有十五岁,但少女的稚气却不知为什么异常迅速地从她身上消失了。家里流行着一种传说:她起初本来是个快乐活泼的少妇,她管侍女们叫伙伴儿,她爱跟她们一起唱歌,玩捉人游戏,成群结队、有说有笑地到树林里去采浆果。那时候,她常常出门作客,也请客人到自己家里来玩,总之,她决不放过寻欢作乐的机会。如果没有姑子们,她很可能象这样无忧无虑过一辈子。她刚嫁过来,她们便存心拿她当作一件家里的玩物来逗乐,想方设法挖苦她,特别是在没有如约付足陪嫁这件事上大做文章。父亲尽管性格软弱,对她们的做法也不以为然。最初一个时期,他甚至站在年轻的妻子一边,不让姑子们欺负她。尽管他们俩的和睦的夫妇生活为时甚短,但父亲这种态度也足以使母亲下定决心,要给姑子们以狠狠的回击。

大约在结婚四年后,她的生活发生了急遽的转变。她由少妇一变而为“女主人”,她不再管贴身丫头叫伙伴儿,从她的嘴里说出“小贱货”这样的脏话,而且说得那么自以为是、威严、坚决。

不用说,对姑子们的斗争,是从鸡毛蒜皮的小事开始的。委琐的家庭生活中,这种小事俯拾皆是。一天早上,母亲把厨子叫到她房里,亲自吩咐他做什么菜饭,待好姐姐奥尔加·波尔菲利耶夫娜知道这件事时,已经生米煮成了熟饭。开饭的时候,母亲亲自动手分菜,而这件工作一向也是属于奥尔加·波尔菲利耶夫娜掌管的大权范围之内的。好姐姐看到这副光景,心里明白,这不过是第一着,麻烦还在后头。果然,到了晚上,母亲第一次接见村长,听取他的报告,发布命令。

“你怎么啦,我亲爱的,你疯了还是怎么的!”奥尔加·波尔菲利耶夫娜再也忍受不住了。

可是大姑姑马丽亚·波尔菲利耶夫娜不明白家里出了大事,竟然哈哈大笑,风言风语地说道:

“哟,商人女儿:哟,女财主!把你从莫斯科运陪嫁来的箱子打开来看看吧!”

“也许是别人疯了,”母亲平静地回答奥尔加·波尔菲利耶夫娜,“我只知道,我是这里的主人,可不是吃闲饭的食客。您有拐角村,您可以到那里去当家作主。我不是在你们府上做客,没吃你们一块面包。你们呢,我慈悲为怀,你们才能在这里一年到头都吃得饱饱的。因此,如果你们还想在弟弟家里住下去,就请你们放老实一点。至于您说的话,马丽亚·波尔菲利耶夫娜,我是不会忘记的……。

旧秩序便这样迅速地瓦解了。好姑姑和她们的好弟弟耳朵边嘀咕了一阵,也无可奈何。家奴们全都感觉出,压在他们头上的不再是往日的那种忙乱,而是一只真正的主人的手,虽然暂时还显得稚嫩,没有经验,但已经看得出它将来要建立起新的秩序和权力。虽然年轻的“女主人”仍旧跟丫头们一起唱歌玩儿,可是这种娱乐越来越少,最后,女仆室终于一片肃静,整日价的刺绣和编织花边的活儿代替了快乐的游戏。

两位好姑姑受到了莫大的委屈,第二天便派人送信到拐角村去,吩咐那边准备迎接女主人的归来。一个礼拜后,她们已经不在我们家里了。

不用说,分手时行了最亲密的好亲属常有的告别礼。全家大小走到台阶上,好姐姐依礼吻遍所有的人,好弟弟为离去的好姐姐划十字祝福,说:“何必要走呢!”而对好姐姐马丽亚·波尔菲利耶夫娜,他甚至用威胁的口吻说:“这全是你,害人精!”最后,黄色大马车开走了。

唉!好姐姐们也太没有先见之明。她们离去的时候,正是盛夏时节,因此忘了在秋冬两季里,拐角村的庄园很难抵御严寒和风雨的侵袭。

果然,还不到九月,奥尔加·波尔菲利耶夫娜便给父亲写信表示后悔,恳求让她们来红果庄过冬。这时节,母亲在家里已经大权在握,不得到她的同意,父亲是不敢作主的。

“你让她们来吗,太太?”他畏葸地问道。

“让她们来好啦!把楼上那间耳房腾给她们,让她们在那儿过冬,”母亲答道。“不过有个条件,她们不得过问我们家里的事,一到五月,就得回她们拐角村去过夏天。我不愿意在夏季里看见她们——碍手碍脚,讨人嫌。她们就会跳来跳去,脚不停手不住,正经事一窍不通。我可要把我们家里的事办得井井有条。你那两位好姐姐管家的时候,我们得过什么好处?——屁的好处!我可要把……。

母亲开始沉入幻想中。她那缺乏经验的脑袋里装了许多经营计划,为此必须把红果庄的经济地位建立在巩固的基础上。加上这时她已经有了两个孩子,也得为他们想想。不用说,她的这些计划,也象邻里们经营产业的办法一样,完全建立在陈规旧习的基础上,因为再也没有别的办法供她效法。她希望至少做到:家里的东西都有个重量、尺寸或者数目。

红果庄的经济在这方面可说是糟糕透顶。谷物从场上送来没有数量,倒进仓去,也没有数量。

“谁也不会偷粮食!大家吃得饱饱的!”好姐姐说,并且报告好弟弟,打谷期已经结束,谢天谢地,仓里装满了粮食。

很可能真的没有发生过盗窃的事,但是取粮食的时候,谁都是需要多少就拿多少,或者说想拿多少就拿多少,没有账目。尤其麻烦的,是家奴们象雨后蘑菇一般大量繁殖起来,除了单身人之外,全都是靠月粮过日子的仆人。到了年底,仓里的粮食已经所剩无几,卖给当地的粮食贩子,挣不到几个钱,因此,家里是没有什么现钱的。

马厩、羊圈、牛栏的管理同样是一团糟。草场虽多,干草却总是不够用,因此,初春时分把牲畜赶到野外去时,它们已经饿得奄奄一息。奶制品根本谈不上。每天早上派人到牛栏去为主人取牛奶,只要一年四季不缺奶油吃,大家便心满意足。这是一段使仆婢们后来久久不能忘怀的幸福时刻。

母亲对她自已经营的一切产业都有重量、尺寸或者数目。

在打场期间,她整天呆在场上,亲自监工,要人当着她的面量好扬净的谷物,然后当着她的面把量好的谷物倒进粮仓。她还设立了收支帐簿,每年要盘点两、三次库存。她已经不是笼统地说她的粮仓里装满了粮食,而是直接的说打了多少担①粮食,她打算卖掉多少担。

①原文为俄石。一俄石约台我国两百多。

其次,她注意到月粮制度。她不敢立刻取消它,因为这个老规矩到处还在通行,但是她将这一办法大大加以缩减。最主要的缩减办法是:有几家家奴原来用主人的饲料喂养两、三头母牛和几只绵羊,她一下子把牛减为一头,羊减到两只,超过这个数目的牛羊,她不管三七二十一,一律没收,把它们赶到主人的牲口棚里去。

总之,事事都订立了前所未闻的新规矩。家奴们惊慌万状,以至在头两、三天里简直可以感觉出在他们中间起了骚动。父亲本人不赞成这些新办法。他过惯了平静的生活,习惯于大家相安无事,没有人怨天尤人,没有人牢骚满腹,可是现在,每天要进行审判、侦讯、清算。他特别不满的,是母亲撤换了从前的村长和女管家。他甚至试图替他们说情,但是象往常一样,他一开口便犹犹豫豫、有气无力,因此,年青的女主人几乎不费吹灰之力便坚持住了自己的意见。

经过这些努力,一两年后红果庄已经开始有了现款收入。

但是,久而久之,我们家里的人口也一年年增多起来。

结婚十二年以后,二十年代下半期,她已经有了八个孩子(那时我刚刚出世),她开始认真地考虑,该怎样安顿这一大群小把戏。家里请了几个女家庭教师;大姐已经满十一岁,大哥十岁;得送他们到莫斯科去住收费的官立学堂。看到了这一点,同时,为了使收支平衡,母亲便年复一年地扩大着红果庄的经营范围,开垦荒地,增辟草场,一句话,她从农奴劳动中榨取它所能提供的一切油水。但是农奴劳动不可能漫无止境地加强,父亲原有的三百六十名农奴,无论怎样压榨,终归还只是三百六十名农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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