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这儿不远,在黑麦地里。一个叫达舒特卡的乡下姑娘到狐穴林去采蘑菇,那兵在半路上拦住她,所说是抢走了她的面包。达舒特卡认出了他。原来是维里坎诺沃庄园那个前导马骑手谢辽日卡……您记得吗,他还吓唬过他们的村长,说要杀死他呢。”
“你为什么不报告我?到处都有逃兵荡来荡去,大家全知道,只有我蒙在鼓里……”
太太伸出两手走到女管家跟前。
“我怎么好报告呢,这是村长管的事呀!我对村长说过。你去报告太太吧。可是他说,报告太太有什么用!他也许是怕您心烦。”
“怕我心烦!怕我心烦,嘿,多会体贴人!要是那个逃兵放火烧庄园,谁负责?告诉村长,一定要抓到那个逃兵!天黑以前带来见我!带着达舒特卡到她看见逃兵的那块地里去搜查。”
“人都割草去了,谁去抓逃兵?”
“今天是各人干各人的活儿①。替主人干活的那些人②,不要叫他们去。让那些给自家割草的汉子③去——让他们怨他们自己。谁叫他们尽图快活;养出这些逃兵来!”
①指劳役租和代役租的两种农民。
②指劳役租农民。
③指代役租农民。
安娜·巴甫洛夫娜用面巾迅速擦干手脸,心情稍微乎静了一些,重新跟阿库丽娜谈起话来。
“今天把那些母马赶到哪儿去呢①?还是让她们留在家里?”她问。
①母马指使女;全句的意思是:给使女们派什么活儿。
“听说马林果熟了。”
“那就派她们到树林去摘马林果。上狐穴林去摘:叫她们路上注意,见了逃兵就逮住。”
“吃过午饭再去吗?”
“给她们每人发一块面包,一撮盐,再给她们两三斤燕麦粉,大伙儿一道吃——够她们吃啦。回来再吃晚饭……来得及填饱肚子的!还有,你要好好监视李普卡……对我负责,如果出了事……”
当女仆室里演着这一幕一幕戏的时候,瓦西里·彼尔菲雷奇·札特拉别兹雷正关在书房里张罗圣饼。他象一个不折不扣的东正教教士一样做着奉献祈祷:喃喃地念着规定的祈祷文,高高地举起双手,深深地行着鞠躬礼。但这并不妨碍他不时窥察窗外的动静:是否有人穿过院子,有没有偷走东西。他的眼睛特别尖利地监视着果园的大门。眼下正是浆果成熟的时期。果然有人蹑手蹑脚地进来了。
“你上哪儿,上哪儿去,小混蛋?”他的吆喝声穿过敞开的窗户,传到一个小男孩的耳里;这小厮违反规定,走近了为防盗而筑起的果园栅栏。“瞧我揍你!你是谁家的?说,谁家的?”
可是,他的吆喝还没落音,那孩子已经逃得无影无踪,仿佛钻进地缝里去了似的。
老爷转回半个身子,准备继续做祷告,忽然他的视线落到了从果园里出来的老园丁的妻子身上。她双手藏在围裙底下,看样予她手里好象拿着什么东西。老爷正要吆喝,可是园丁的妻子及时发现他站在窗前,立刻把手从围裙底下拿出来。原来她两手空空,并没偷东西。
瓦西里·波尔菲雷奇在我们那一带以聪明和知书识礼闻名。他懂法文和德文,虽然很多他都忘了。他有许多藏书。其中最出色的是一部旧的德文《Conversations-Lexicon》①,全套《标准历书》,一部《勃留斯历》②,一部《祈祷指南》,最后,还有一部艾卡茨豪森③的《自然之谜》。最后那一本是他心爱的读物,大家因为他读过这本书而对他非常钦佩。除此之外,他还是个出名的教徒,熟悉教会的各种仪式,懂得什么时候必须深深地膜拜,什么时候必须表现出深受感动的表情,还能勤恳地随着神职人员诵读祈祷经文。
①德语:《口语字典》。
②勃留斯(1670—1735),彼得大帝时代的一位学者,曾在俄国传播哥白尼的学说,他所监制的历本在当时流传甚广。
③卡尔·艾卡茨豪森(1752—1803),德国神秘论者;撰有大量宗教著作,其中有一些当时已译成俄文,包括《自然之谜》,在内地贵族圈子里流传甚广。
时钟敲了八点。外面开始感到炎热的暑气。孩子们齐集在下人饭堂里,各就各位,喝着早茶。他们每人面前摆着一杯淡茶和一块薄薄的自面包。那茶是预先放好糖、羼了去脂的牛奶,颜色有些变白。不用说,“可爱的孩子”们的茶甜得多,牛奶也多得多。家庭教师马丽亚·安德烈耶夫娜监督孩子们喝茶,她从清早起就在搜寻着她该处罚的对象。
“我的茶,马丽亚·安德烈耶夫娜,压根儿没有放糖,”蠢货斯杰班说,尽管他在没开口之前便知道,他的呼声是得不到回音的旷野的呼声。
“没有放糖,你干脆就别喝吧,”玛丽亚·安德烈耶夫娜冷冷地断然答道。
“您敢不让我喝茶!我们雇您来,不是要您不让我们喝茶的,是要您听我们的话的!”斯杰班含着眼泪反抗说。
“啊!我是你们‘雇’的!你敢撒野!……不准你喝茶!”
“不准你喝,不准你喝!您就知道这么嚷嚷!我偏要喝,马上就喝!”
“不准你喝!你要是认错,请求宽恕,我也许饶了你,但是现在……不准你喝!”
斯杰班推开茶杯,屈服了。
“那您让我吃块面包吧!”他请求说。
“面包……你可以吃!”
这样,一天刚开始便有了牺牲者。
喝完茶,孩子们走进课室,坐下来读书。即使是酷热的夏天,也不让他们休息。
这当儿,安娜·巴甫洛夫娜,仍旧穿着油污的上衣,披头散发,坐在她的卧室里,也在喝茶。她喜欢独自一人喝茶,因为这样她就可以随意放糖,外加一小壶浮着一层发红的奶皮的鲜奶油。房间还没打扫,侍女拍打着鸭绒被褥,细小的羽毛在空中飞扬;苍蝇扰得人不得安宁;但是太太对这种闷热的气候已经习惯了,尽管她额角上和敞开的胸膛上冒着汗珠,她也并不觉得气闷。侍女一边铺床叠被,一边报告说:
“李普卡有了身子——一点不假;逃兵的事也是真的:是维里卡诺沃的谢辽日卡。基国什卡木匠昨天夜里庆贺他的命名日,自个儿喝醉了不说,还灌醉了厨娘马尔法。他们唱歌,骂太太是一团肥肉。”
“他们的酒是哪儿来的?谁拿去的?从哪儿拿去的?马上去把他们给我叫上来,基留什卡,马尔法,一齐叫来!”
侍女去了;留下安娜·巴甫洛夫娜一人,她心事重重,百感交集。大家过着太太平平的日子,照料得很周到,唯独她一人成天象泡在沸水锅里一样。什么事都得她管!什么都得她收藏,什么事都得她操心!才八点钟,可是她已经办了一大堆事!安排伙食,给丫环们派活儿,听取大家的报告,回答大家的问题。连那些臭女仆也比她清闲得多啊!就拿阿库丽娜管家来说吧——她什么福没享过!跑跑地窖,跑跑仓库,该付的付,当收的收……有事项多再跑一趟。或者拿丫环们来说吧……眼下她们到树林里去摘马林果,在那边失声尖气地唱歌,彼呼此应地吆喝,或者跟当兵的勾勾搭搭……没什么心事!树林里挺凉快,风不大,又没有苍蝇打扰……活象座天堂!累了——就坐下来歇一会儿!吃面包,冲燕麦粉……吃得饱饱的!可是她呢,整天脚手不停,忙得团团转。一会儿这里,一会儿那里,一会儿听这个说话,一会儿吩咐那个做事:全靠她一个人,全靠她一个人。别的女人还有丈夫帮忙,譬如阿历山德拉·费多罗夫娜,可是她的丈夫呢,百事不管,有名无实!他不是关在书房里,就是在走廊上荡来荡去,嘭嘭地拍他的大腿!你看,现在又出来一个逃兵,可是谁管!要是他钻进庄园里来,放把火,杀个人,怎么办……当兵的嘛,什么事干不出来!还有基留什卡那个下贱胚!他居然敢喝得醉醺醺的!他的酒是哪儿来的呢?非查个水落石出不可。
安娜·巴甫洛夫娜坐在那里,越想越可怜自己,竟至大声地议论起来。
“要是我欺负了谁,”她说,“偷了谁的东西,平白无故地惩罚了谁,或者把谁打成了残废,杀死了谁,倒也罪该应得……可是这样的事我都没干过啊!为什么上帝单单忘掉了我——我实在想不出。我想,我一向孝顺父母;孝顺父母的人都能得到好报。唯独我一个人——做了好人却一场空:管你孝顺不孝顺——反正是好心无好报!我出嫁的时候,给我的陪嫁值不了几个钱,现在呢,瞧,我挣到了一份什么样的产业:怎样挣到的呢?全凭我伸着脖颈、挺着胸膛、拼着脊背挣来的:这儿奔走央求,那儿摇尾乞怜……请监护院①里的看门人闻鼻烟!打躬作揖,苦苦哀求法院里那个精瘦的小职员:‘亲爱的,给我开个证明书吧!’我就是这样挣到这份产业的啊!我这是为谁辛苦为谁忙呢?我的劳苦谁会感谢我!劳碌奔波,到头来还不是一场空……我死后,谁也不会想到为我举行安魂祭!我临终时,也不会有人守着我,埋我的时候……恐怕连象样的棺材也不会做一口,弄几块木头随便拼凑个匣子……前几天我问斯焦普卡②:我死了,斯焦普卡,你会高兴吧?……他笑了笑……他们全是这样。也许有个孩子会说:好妈妈,我要哭你。……可是谁知道他心里打的什么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