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初;清晨五点多钟。女仆室的窗板撑起来了,一股新鲜的空气从院子里涌进房间。苍蝇成群结队在空中飞来飞去,特别是麇集在天花板下的蝇群,一片营营嗡嗡声。女仆们已经起身,收拾好地铺上的毡于,聚集在桌边吃早饭。这一次桌上摆着一碗燕麦糊糊。大家争先恐后地用木勺子舀着糊糊喝。十分钟后,早饭吃完;丫环们走进摆着绣花架和花边架的工作室。女仆室里只留下一个值日的婢女,通常由小丫环担任,她收拾食器,打扫房间,然后一边编织长袜,一边警觉地谛听着,注意太太卧室里是否响起安娜·巴甫洛夫娜·札特拉别兹娜雅的脚步声。
工作日开始了,但是工作暂时进行得十分拖沓。因为还没有听到太太严厉的呵斥声,丫环们有的闭目养神,有的闲聊天。绣花的针,编花边的小木轴,慢吞吞地移动着。
时间虽然还早,可是太阳已经渐渐晒热了工作室。这将是一个闷热的日子。她们谈论着太太今天会作什么安排。如果派她们到树林里去采蘑菇或浆果,或者吩咐她们到果园里去摘浆果,那就太好了;如果叫她们整天坐在绣花架和花边架上干活,那就倒了大楣——单是暑热和闷气就够受了。
“听说,黑麦地里藏着一个逃兵,”丫环们交换着情报,“前两天,达舒特卡出村到树林里去采蘑菇,那逃兵忽然从黑麦地里跳出来,拦住她,抢了她带的面包和一点牛奶,才放她走。”
“你看,他没有胡来吗?”
“没有,她说,他役有把她怎么样,光是抢走了她的吃食。听说,这个丘八还是本地人呢,维里坎诺沃庄园里那个叫谢辽日卡的前导马骑手。”
“可是洛姆村那边有熊。要是太太派我们到那里去,熊准会请我们上它家去做客!”
“它只消一口就把我吞了!”矮子波里卡接口说。
她是个终年有病的不幸的丫环,年纪已经二十四五,身长却只有一又四分之一俄尺①,长着一对猫眼睛,挺着个楔子似的尖肚子。但是主人强迫她干的活儿和身强力壮的丫头一样,只是替她做了一只比较低的绣花架,板凳也矮一些罢了。
①约合我国二市尺七寸。
“听说,“闲谈中有人问道,“在莫斯卡列沃,熊把一个乡下女人拖到窝里,让她过了整整一冬,真有这种事吗?”
“怎么役有!她还当了熊的厨娘呢①!”听的人取笑说。
①这是一句反话,意思是被熊吃了。
这时,值日的小丫环飞快地跑进工作室,小声报告大家:
“太太!太太来了!”
丫环们的喧闹声顿时沉寂下来。她们埋下头干起活儿来了;绣花针敏捷地闪动着,编花边的小木轴来回敲打着。门口出现了太太的身影,她睡眼惺忪,没梳头,没洗脸,穿着油污的上衣。她打着哈欠,在嘴上划着十字①。有时,她这么站一会儿就走了,有时,她还要检查一下干的活儿。遇到后面一种情况,少不了一清早就听到两三下掌嘴的响声。特别倒楣的是那些小丫环,她们正在学手艺,因此常常把活儿做坏。
①俄人迷信,打哈欠时在嘴上划十字,意在避邪。
不过,这一次倒平安无事地过去了。安娜·巴甫洛夫娜站了一会儿,便拖着沉重的脚步往女仆室走去。穿着破烂的上衣和油污的围裙的老厨子,正背着双手在那儿等候她。女管家也呆在女仆室的角落里。太太在桌旁一只木柜上坐了下来。桌上摆着几盘“隔夜的”剩菜和一锅隔夜的汤。旁边放着比较新鲜一点的食物:一块腌牛肉、半只熏鹅、牛头肉、牛油、鸡蛋、几块砂糖、面粉,等等。太太开始吩咐了。
“我们的汤好象已经吃了两三天了吧?”她察看着锅子问道。
“是呀,已经吃了两三天了,太太。都发酸了,太太。”
“那好,今天就烧新鲜汤吧。新鲜牛肉还有吗?”
“新鲜牛肉全吃光了。”
“怎么?好象还有一块吧?你还说过,准备给老爷做肉饼的。”
“两个肉饼,老爷已经吃了两天啦。”
“哪里用得了这么多牛肉?老是在买,买,可是问起你来,总是没有了,没有了……”
“当然啦,吃掉了——就没有了,”厨子用讥讽的口吻说。
“啐!真没有办法,宰只鸡吧……不不,还是这样吧:烧一锅腌牛肉白菜汤,让鸡多活几天。……口头再到马雅洛沃村去买一、两普特①牛肉。……你给我小心点儿,老家伙……哼,‘当然啦,吃掉了!’如今牛肉太贵,吃不起啦,四个卢布(纸币)一普特……你给我位省点,别乱糟蹋!好,热菜就这样定了,凉菜有些什么呢?”
①一普特约合我国三十二市斤半。
“昨天的肉冻还剩下一点儿,差不多没有了……”
安娜·巴甫洛夫娜仔细察看剩下的肉冻。盘子里都是粘糊糊的肉冻,当中有几块残存的牛脑髓和牛头肉。
“你想法把它重做一下吧;你是厨子呀。把剩下的肉冻化开,再倒进模子里,加点牛头肉,就做成新鲜的肉冻了。”
太太放下牛头肉,接着说:
“昨天的调味汁大概也没有了吧……不,你先说说,昨天的牛肝还有吗?”
“牛肝没啦,太太。”
“我亲眼看见盘子里还剩两块!到哪儿去了?”
“不知道,太太。”
太太两步跳到厨子紧跟前。
“说!你把牛肝弄到哪儿去了?”
“是我的错,太太。”
“弄到哪儿去了?说!”
“狗吃掉了……我没有看管好,太太。”
“哼,狗吃掉了!是你拿去喂了你的姘头瓦西里苏什卡!赔我的牛肝,哪怕你给我生出来!”
“您看着办吧,太太。”
厨子站在那里,望着太太的眼睛。安娜·巴甫洛夫娜踌躇一阵,终于跟既成事实妥协了。
“嗯,我们今天就不用调味计了,”她拿定主意。“你就这样告诉大家。老家伙拿调味汁给他姘头吃了。瞧吧,老爷不叫你罚跪才怪呢。”
接着谈第二道热菜。太太面前的盘子里放着一只剔得干干净净的羊腿,上面连一丝肉影子也找不出来。
“没有了也只好没有啦。昨天,莫斯卡列沃村的安德留什卡送来了一只兔子;看来只好烤兔子……”
“太太,容我给您出个主意吧。那只留着待客的烤牛腿,在地窖里都放了五天了,最好是今天吃掉。兔子还可以放些时候。”
安娜·巴甫洛夫娜舔净了食指,握住拳头,将大拇指夹在食指和中指中间①,伸向厨子,说:
①一种表示轻蔑的手势。
“哪!”
“行行好吧,太太,牛腿都有臭味了。”
“怎么,有臭味了!总共才冰镇了五天就有臭味啦!你那儿没有冰吗?”太太声色俱厉地对女管家说。
“冰倒有,可是您老自己也知道,天气多热呀,”女管家替自己辩解说。
“不是天热就是天暖……你们就知道说这种话!老母狗,我这就派你去管火鸡,让你也知道知道,糟蹋主人的财产会有什么下场!那么,就这样办:把牛腿热一热,当今天的第二道热菜。豁出去了:没有调味汁,我们多吃点牛肉好了。以后来了客人,再烤新鲜的牛腿。唉,我的那些贵客啊!吃了你的,喝了你的,临了还骂你!他们还随身带来一大群臭男仆、臭女仆,你全得供他们吃,供他们喝!还得用好饲料喂他们的马!他们坐的车子是用六匹马拉的……得喂多少干草,多少燕麦呀!”
“这是免不了的……”
“你也给我小心点,吉莫什卡,那只羊腿千万别扔掉。上面还有一点肉,刚下来做凉杂拌儿倒挺合适。昨天的白面点心一点没剩下吗?”
“一点没剩下,太太。”
“那就做草莓糕吧。说实话,莓子放在地窖里不吃,都长霉了。再去领两三块糖,一两个鸡蛋……好了,好了,你别唠叨啦!够啦!”
安娜·巴甫洛夫娜吩咐割下一块腌牛肉,拿出两个鸡蛋、三块糖,又用指头在一块牛油上划了一条线,并且因为厨子想多要一两牛油争论了老半天。
厨子离开后,她向钢盆走去;那铜盆的顶端挂着一个有活动拉杆的铜制盛水器。太太洗脸的时候,女管家随侍在她背后。太太用的肥皂散发着酸气;用的面巾是土麻布做的普通面巾。
“怎么样?看出什么苗头没有?李普卡有了身子吗?”太太问。
“我还说不准,”女管家回答,“从外表看,是有了。”
“要是……要是她真的有了……我就把她嫁给最穷的叫化子!她是不是跟普罗什卡搞上了?”
“有人看见他们常常呆在一起。对了,还有一件事,太太,昨天有人在黑麦地里发现了一个逃兵。”
安娜·巴甫洛夫娜一听到“逃兵”二字,脸色立刻发白了。她停止洗脸,把湿漉漉的面孔转向女管家,问道:
“逃兵?在哪儿?什么时候发现的?怎么不报告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