租给斯坦卜克伯爵的乐园,壁上糊着波斯绸,软软的地毯,使你脚下再也感觉不到油蜡上得红红的、又冷又硬的、丑恶的地砖。两张漂亮椅子,床嵌在凹进去的地位,给桌子遮掉了一半。精美的晚餐吃过了,桌上放着残肴剩菜,在酒神与爱神耕耘过的场地上,高高耸起两个长塞子的酒瓶和一个香槟酒瓶,香槟在杯子里早已没有了泡沫。烤火椅子的旁边,摆着一张花绸面的齐整的沙发,大概是瓦莱丽置办的,一口红木五斗柜,上面的镜子是蓬巴杜式的镶工。除了天花板上半明半暗的灯光以外,还有饭桌上和壁炉架上的蜡烛添了一点儿亮光。

这幅简单的素描,显出一八四○年巴黎的寒伧,连私情的场面都是这样寒伧;想到三千年前神话中火神捉维纳斯奸情的局面,真有无从说起之感。

西达丽斯跟男爵上楼的时节,瓦莱丽正站在柴火融融的壁炉前面,教文赛斯拉替她扣束胸带子。在这等情景中,一个清秀典雅,象瓦莱丽那样不肥不瘦的妇人,越发显得天仙一般的美。粉红的皮肤,色泽的滋润,即使最迟钝的眼睛也要为之精神一振。在极少掩蔽之下,衬裙的褶裥和束胸,把身体的线条勾勒得那么清楚,格外教人割舍不得,尤其在非分手不可的时节。镜子里那张得意的笑脸,扭来扭去表示不耐烦的脚,整着没有完全理好的头发的手,感激不尽的眼睛,还有那股满足的热情,象落日一般使脸上所有的表情都是火辣辣的,总之,她这时浑身上下都是令人回味无穷的宝藏!……谁要是回想起自己早年的荒唐,一定会辨认出这些甜蜜的细节,而对于洛和克勒韦尔一等人的风魔,即使不能宽恕,至少也能了解。女人在这种时候的魔力,自己是深知的,所以她们幽会之后总是精神焕发,好象返老还童一样。

“哎哟!两年功夫还不会替一个女人束带子!你真是太波兰脾气了!已经十点了,文赛斯拉!”瓦莱丽笑着说。

这时候,一个缺德的老妈子,很巧妙的用一把刀挑落了身门上的铁钩,——亚当与夏娃唯一的保障。她很快的推开房门(因为伊甸园的房客照例是迫不及待的),把一幅展览会里常见的,模仿加瓦尔尼①的风情画揭露了。

①加瓦尔尼(1804—1866),法国画家。

“太太,请进去吧!”老妈子说。

西达丽斯带着蒙泰斯男爵走了进来。

“哎唷,有人哪!……对不起,太太,”诺曼底姑娘吃了一惊的说。

“怎么!是瓦莱丽!”蒙泰斯嚷着,猛的把门关上了。

玛奈弗太太,过于剧烈的情绪一时也无从遮盖,不觉望壁炉旁边的烤火椅上坐了下去。两颗眼泪在眼眶里转了一转就不见了。她望着蒙泰斯,发现了诺曼底姑娘,忽然哈哈大笑。恼羞成怒之下,她衣衫不整的狼狈反而给遮过去了。她走到巴西人面前,高傲的目光亮晶晶的如同一对武器。

“哼,”她摆好姿势,指着西达丽斯,“你的忠实敢情是这么回事!你对我起的誓、赌的咒,连一个从来不相信爱情的人也会相信!我为你作了多少牺牲,甚至于犯罪!……不错,先生,比起这样年轻这样美丽的姑娘,我一文不值了!你要说的话我都知道,”她指了指文赛斯拉。他那衣帽不齐的情景没有办法再否认。“那是我的事。我还能爱你?你这样下流的出卖我,暗中刺探我,这儿的楼梯每一级都是你出钱买来的,老板娘、老妈子、说不定连兰娜也在内……噢!你做得好事!——要是我对一个这样卑鄙的男人还有一点儿感情,我自有理由告诉他,使他加倍的爱我!……可是,先生,我让你去疑心,让你将来后悔不及……——文赛斯拉,我的衣衫!”

她接过衣衫穿好,照了照镜子,若无其事的装扮完毕,对巴西人望都不望,象没有他在场一样。

“文赛斯拉,完了没有?你先走。”

她在眼角里,镜子里,偷觑着蒙泰斯,认为他苍白的脸色,又是那些强项的男人敌不住女人诱惑的表现。她过来抓着他的手,站的跟他相当靠近,让他闻到那股情人们为之陶醉的、可怕的香味;然后,觉得他的心在乱跳,她便含嗔带怨的瞅着他说:

“你尽管去告诉克勒韦尔,他永远不会相信的,我还是可以嫁给他;后天他便是我的丈夫了……并且我要使他非常的快乐……再见吧!把我忘了算啦……”

“啊!瓦莱丽,”蒙泰斯把她搂在怀里,“不行!……跟我上巴西去!”

瓦莱丽望着男爵,觉得他又变了她的奴隶。

“噢!要是你始终爱我,亨利,再等两年,我可以嫁给你;

可是你现在这张脸,我觉得阴险得很……”

“我可以发誓,是人家把我灌醉了,一些坏朋友硬把这个女人塞给我,一切都是出于偶然!”蒙泰斯说。

“那么我还可以原谅你了?”她微笑着说。

“你非嫁他不可吗?”男爵焦急到了极点。

“八万法郎的进款!你瞧!”她那兴奋的神气竟有点儿可笑,“而且克勒韦尔那样的爱我,他会爱死的!”

“啊!我明白了。”

“那么咱们过几天再谈,”说罢她得意扬扬的下楼了。

男爵在那里站了一会,想道:“好,那我不顾一切了。怎么!……这个女人竟想用她的爱情来收拾那个混蛋,象她当初算计玛奈弗一样!……这明明是上帝叫我来为人除害了!”

两天以后,瓦莱丽脱胎换骨,改姓了一个巴黎区长的光荣的姓;她改姓以后一小时,在杜·蒂耶饭桌上把玛奈弗太太骂得狗血喷头的那批客人,就在她家里入席了。口头出卖朋友的轻薄行为,在巴黎生活中是挺平常的。克勒韦尔做了十足地道的丈夫,为表示他的得意,把巴西男爵邀请了;所以瓦莱丽很高兴的看到教堂里有蒙泰斯在场。他来吃喜酒,也没有一个人觉得奇怪。这些风雅人士,对情人的没有志气,寻欢作乐的交易,久已司空见惯。斯坦卜克对他素来当做天使的人开始有点儿瞧不起了,他那天悒郁不欢的表现,大家认为非常得体。波兰人仿佛借此表示,他跟瓦莱丽从此完了。李斯贝特来拥抱她亲爱的克勒韦尔太太,抱歉的说不能吃喜酒,因为阿黛莉娜病得厉害。

“你放心,”她和瓦莱丽分手时说,“他们会请你去,也会上你这儿来。一听见二十万法郎几个字,男爵夫人差不多死过去了。噢!这个把柄你把他们拿住了;你慢慢得告诉我是怎么回事,嗯?……”

结婚以后一个月,瓦莱丽和斯坦卜克吵架已经吵到第十次;他要她解释亨利·蒙泰斯的纠葛,提出那天乐园出事的时候她说的话,不但口头羞辱她,并且严密监视她,使她夹在文赛斯拉的嫉妒与克勒韦尔的慇懃之间,连一分钟都不得自由。一向替她出得好主意的李斯贝特既不在身边,她再也按捺不住心头的气愤,甚至提出文赛斯拉借钱的事,狠狠的骂了他一顿。斯坦卜克一气之下,居然不上克勒韦尔公馆了。这样,瓦莱丽终算达到了目的,因为她要文赛斯拉离开一响,好恢复她的自由。克勒韦尔就要下乡去跟包比诺商量她上门拜客的手续,她预备趁那个机会跟男爵约会,和他待上一整天,把以前说过要使巴西人加倍爱她的理由告诉他。兰娜因为人家给了她很大的报酬,觉得自己的罪过一定不小,当然她真正关心的是主人而不是陌生人;那天早上她想点醒太太,可是人家恐吓过她,要是泄露风声,就得送她进疯人院,所以她心中很怕,只说:

“太太现在很幸福了!干吗还要敷衍那个巴西人?……我就是不放心他!”

“兰娜,你说得不错;我就想把他打发掉。”

“啊!太太,那好极了。我真怕他,这个黑炭!我觉得他什么事都做得出的……”

“你这个傻瓜!他跟我在一块儿,倒应当替他提心吊胆呢。”

这时李斯贝特进来了。

“亲爱的小山羊,好久不见啦!”瓦莱丽说,“我真痛苦……克勒韦尔跟我烦得要死,文赛斯拉又不来了,咱们吵了架。”

“我知道,我就为他来的。下午五点钟光景,维克托兰碰见他正要走进瓦卢瓦街一家二十五铜子的饭馆,看他饿着肚子可怜,就把他带回了路易大帝街……奥棠丝一看文赛斯拉又瘦又病,衣冠不整,便马上跟他讲和了……你瞧你不是把我出卖了!”

“太太,亨利先生来了!”当差的进来附在瓦莱丽耳边说。

“李斯贝特,我不能陪你了;这些明儿再跟你解释!……”

可是我们下文可以看到,不久瓦莱丽对谁都不能再解释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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