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他趁着男爵发愣的当口把他推了出来,关上了门。

“该死的奴才!”于洛一边想一边上楼去找李斯贝特,“噢!现在我明白那封信了。我一定要带着瓦莱丽离开巴黎。她可以陪我到老,给我送终。”

贝特不在屋里。奥利维埃太太告诉于洛,说她上男爵夫人家找他去了。

“可怜的姑娘!想不到她会象今天早上那样聪明,”男爵心里想着,从飞羽街走向翎毛街。

走到飞羽街和巴比伦街转角,他回头望了望丈夫仗着法律的宝剑把他赶出来的伊甸园。瓦莱丽在窗口目送于洛;他一抬头,她便扬起手帕;该死的玛奈弗却打落了她的便帽,一把硬拖了进去。参议官眼里不禁亮起一颗泪珠。

“近七十的人了,受人家这样的爱!还眼看她被虐待!”他对自己说。

李斯贝特是到家里来报告好消息的。阿黛莉娜和奥棠丝已经知道,男爵不愿在部里当众丢人,拒绝提升玛奈弗为科长,这样一来,那个变了于洛死冤家的丈夫一定要把他撵出门外的了。不胜快慰的阿黛莉娜,吩咐夜饭要弄到使她的埃克托觉得比瓦莱丽家更好;忠心的李斯贝特就在帮玛丽埃特解决这个难题。贝姨此刻是全家崇拜的偶像:母女俩都吻着她的手,衷心喜悦的告诉她,元帅已经答应请她做管家了。

“亲爱的,从管家到太太,还不容易吗?”阿黛莉娜说。

“维克托兰跟他提起婚事的时候,他没有说不,”奥棠丝补上一句。

男爵在家给招呼得那么殷勤,那么恳切,表示家里的人对他多亲热,他只得把满腹辛酸闷在肚里。元帅也来吃饭。饭后,于洛并不走。维克托兰夫妇也来了。大家凑了一桌惠斯特牌。

“埃克托,你好久没有跟我们这样玩儿了!……”元帅一本正经的说。

在溺爱兄弟的老军人口中,这句暗示埋怨的话给大家一个深刻的印象。这弦外之音把心头巨大的伤口揭开了,把每个人的隐痛点穿了,使彼此都有同感。到八点,男爵要送贝特回去,答应送去就来。

“嗳,贝特,他竟然虐待她!”他到了街上说,“我现在更爱她了!”

“啊!我从来想不到瓦莱丽会这样爱你的!她轻佻、风骚,喜欢教人家追求,对她玩一套谈情说爱的喜剧,象她所说的;

但她真心对待的只有你一个。”

“她有什么话要你告诉我呢?”

“啊,你听着。你知道她对克勒韦尔是相好过的;那不能怪她,惟有这样她才有老年的保障;但她心里厌恶他,并且差不多已经完了。可是她还留着小房子的钥匙。”

“吓,太子街!”欢喜欲狂的于洛叫起来。“单凭这一点我就情愿她养着克勒韦尔……我去过那儿,我知道……”

“钥匙在这儿,你明天就去配一个,配两个也可以,只要你来得及。”

“以后呢?……”于洛大有馋涎欲滴之概。

“明儿我再到你家吃饭,你把瓦莱丽的钥匙还我,克勒韦尔老头随时会向她要回的;后天你们可以相会啦;以后的事你们面谈就是了。你们可以放心,那边有两个出口。要是克勒韦尔,他是象他自己所说的,摄政王派,要是碰巧他从走廊进来,你们可以从铺子里出去;反过来也是一样。你瞧,老混蛋,这都是靠我的力量。你怎么报答我?……”

“由你说就是!”

“好,那么你不要反对我跟你哥哥的亲事!”

“什么!你!于洛元帅夫人!你!福芝罕伯爵夫人!”男爵大为诧异的喊。

“阿黛莉娜不是男爵夫人么?……”贝特用着尖酸的,恶狠狠的声音回答,“听我说,老桃花,你明明知道你的事情搅到什么田地了!你家里的人可能没有饭吃,掉在泥坑里呢……”

“我就怕这个!”于洛不由得毛骨悚然。

“要是你哥哥死了,谁养你的太太跟女儿?法兰西元帅的寡妇至少有六千法郎恩俸是不是?所以,我的结婚,只为了保险你的妻子女儿不至于饿肚子,你这个老糊涂!”

“我没有想到这么远!那么我去劝哥哥吧,因为我们都相信你的……你去告诉我的天使,说我把性命献给她了!……”

男爵看贝特走进了飞羽街,便回家打他的惠斯特牌,当晚宿在家里。男爵夫人快慰之极,丈夫好象恢复了家庭生活,半个月光景,他每天早上九点上衙门,下午六点回来吃饭,黄昏也在家里跟大家一起。他带着阿黛莉娜和奥棠丝看了两回戏。母女俩做了三台感恩弥撒,求告上帝既然把她们的丈夫与父亲送回了,但望把他永远留在家里。

一天晚上,维克托兰看见父亲去睡觉了,对母亲说:

“嗳,咱们多快活,爸爸回来啦;所以我跟我的女人决不爱惜我们的钱,只要这局面能维持下去……”

“你父亲快上七十了。我看出他还在想玛奈弗太太,可是不久会忘掉的;对女人的疯狂不象赌博、投机、或者吝啬,它是有期限的。”

美丽的阿黛莉娜——因为她虽然上了五十岁,经过了多少伤心事,还是很美,——在这一点上可想错了。好色的人,天赋异禀,使他们爱的机能远过于爱情的界限,差不多永远是年轻的。在那个安分老实的时期内,男爵上太子街去了三次,他的表现绝对没有七十岁。情欲复炽,返老还童,他不惜把荣誉、家庭、一切,毫无遗憾地奉献给瓦莱丽。可是瓦莱丽完全变了一个人,从来不提到钱,不提给他们孩子的存款;相反,她愿意拿黄金给他,她爱于洛,好象一个三十六岁的妇人爱一个又穷又风流又多情的法科学生。而可怜的阿黛莉娜还以为重新征服了她的埃克托!第三次幽会的终了,又定了第四次约会,有如从前意大利喜剧院完场的时候报告下一天的节目。时间约在早上九点。到了那快活的一天,,清晨八点左右,兰娜上门求见男爵。于洛怕出了什么乱子,赶紧出去找站在门外不肯进来的兰娜。那忠心的女仆递给他一封信:

我的老军人,此刻不要上太子街,我们的魔鬼病了,要我服侍他。你改在今夜九点去吧。克勒韦尔在科尔贝的勒巴家,决不会带什么女人上小公馆的。我安排好今天夜里抽身出来,可以在玛奈弗醒来之前赶回。如何,即盼见覆。也许你老婆不象从前那样听你自由了。据说她还挺美,说不定你会欺骗我的,你这个老风流!信阅后即毁,我什么都不放心呢。

埃克托写了一封短短的回信:

我的爱人,我早已和你说过,二十五年以来我的太太从来不妨害我寻欢作乐的。为了你,我一百个阿黛莉娜都肯牺牲!今晚九点准到克勒韦尔庙堂去恭候我的女神。但愿副科长快快死掉!

免得我们长此分离;千万珍重。

你的、埃克托。

晚上,男爵对太太说要陪同大臣到圣克鲁去办公,清早四五点才能回来。于是他上太子街去了。那正是六月将尽的时节。

很少人一生中真正经验过引颈就戮的感觉,那些在断头台上遇赦回来的囚徒,当然可以计算在内;但有些做梦的人,的确在梦中活龙活现的体味过这种临死的惨痛,他们什么都感觉到,连刀子架在脖子上的感觉都有,直到天亮惊醒,才算把他们释放……可是,清早五点,男爵在克勒韦尔那张华丽的床上所经历的感觉,比缚上刑台、面对一万个人、两万道目光的感觉,更要可怕得多。瓦莱丽睡的姿态极美。惟有真美的女人才会在睡熟的时候不失她的美,瓦莱丽就够得上这个资格。这是艺术跑进了自然界,简直是一幅活的图画。男爵在平卧的姿态中,目光离地约有三尺,他仿佛一个人忽然惊醒过来想到什么念头似的,眼光漫无目的地在那儿乱转,无意之间停在房门上,那是由出名的艺术家扬①画满了花卉的。男爵并没象临刑的罪犯一般看到两万道目光,而只看到一道比广场上的两万道更尖利的目光。这种温柔乡中的恐怖感觉,当然比死囚的感觉更难得,要是临到那般急性子的英国人,准会闹一场大病的。男爵平躺着,的的确确出了一身冷汗。他想不相信,但那道杀气腾腾的目光开始说话了!门背后有唧唧哝哝的声音。男爵觉得庙堂里有了人是没有问题的了,心里想:

“也许只是克勒韦尔跟我开玩笑!”

房门打开了。尊严的法律,在布告上仅次于王徽的,②化身为一个矮小的警察局长,跟着是一个瘦长的治安法官,带路的是玛奈弗先生。警察局长,下面是一双翻鞋面扣着套结的鞋子,上面是一个头发稀少的黄脑壳,活现出一个嘻嘻哈哈,爱说爱笑,对巴黎生活了如指掌的老狐狸。他的眼睛,透过眼镜,露出一副俏皮狡猾的表情。治安法官是诉讼代理人出身,风月场中的老手,对被告非常眼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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