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棠丝气坏了,不知不觉把应当瞒着母亲的秘密泄漏了出来。于洛太太听了伤心之极,可是以她那样伟大的母亲,照样忍着自己的痛苦,把女儿的头捧在怀里,不住的亲吻。

“孩子,等文赛斯拉回来,就什么都明白了。事情不至于象你所想的那么严重!我,亲爱的奥棠丝,我也受过骗。你觉得我美丽、安分,可是你爸爸已经把我丢了二十三年,为了那些珍妮·卡迪讷,约瑟法,玛奈弗!……你知道吗?……”

“你!妈妈,你!……你忍受了二十……”

她想到自己的念头,不说下去了。

“孩子,学学我的榜样吧。温柔、驯良,可以使你良心平安。一个男人临死会对他自己说:我太太从来没有给我一点儿痛苦!……上帝听到这些最后的叹息,会替我们记下来的。要是我大哭大闹象你一样,结果怎么样?……你父亲会恼羞成怒,也许会离开我,不会怕我伤心而有所顾忌,我们今天所受的苦难,可能提早十年;给人家看到夫妇分居,不成为一个家,那是多难堪多丢人的事。你哥哥跟你,都不能成家立业……我牺牲了自己,那么勇敢的牺牲了,要没有你父亲最后这一桩,人家还以为我很幸福呢。我故意的,勇敢的扯谎,至此为止保全了你的父亲;他还受人尊重;可是我看得清清楚楚,这一回老年人的痴情的确太过分了。他的风魔,恐怕早晚要把我的屏风推倒,显露我们的真相……我把这个屏风撑持了二十三年,躲在后面吞声饮泣,没有母亲,没有知己,除了宗教以外没有别的帮助,而我给家庭撑了二十三年的面子……”

奥棠丝瞪着眼听着母亲。平静的语调,含垢忍辱的精神,把少妇初次受伤的刺激解淡了;她眼泪象泉水一般涌上来。震于母亲的伟大,她肃然起敬的跪下,抓着母亲的衣裾亲吻,好似虔诚的旧教徒吻着殉道者圣洁的遗物。

“起来吧,奥棠丝;有你女儿这样的表示,多少伤心的回忆都消灭了!只有你的痛苦压着我的心,来,靠在我怀里吧。可怜的女儿,你的快乐是我唯一的快乐;为了你的绝望,我把永远埋在心头的秘密泄露了。是的,我预备把痛苦带入坟墓,象多穿一袭尸衣似的。为了平你的气,我开了口……求上帝原谅我吧!噢!我什么都可以牺牲,只求你的一生不要象我的一样!……我相信,男人、社会、变化莫测的人事、世界、上帝,都要我们拿最惨酷的痛苦,作为爱情的代价。我用二十三年的绝望和连续不断的悲伤,偿还我十年幸福的债……”

“你还有十年,亲爱的妈妈,我只有三年!”多情而自私的女儿回答。

“孩子,你并没有损失什么,等文赛斯拉来吧。”

“妈妈,他扯了谎!他骗了我……他告诉我决计不去的,可是他去了。他还是在他儿子的摇篮前面说的!……”

“男人为了作乐,什么卑鄙、懦怯、罪恶的事都做得出;好象是他们生性如此。我们女人天生倾向于牺牲。我以为我的苦难完了,却又来了;因为我料不到要在女儿身上受到双重的痛苦。你应当拿出勇气来,一声不出!……奥棠丝,你得向我发誓,有苦只告诉我一个人,绝对不在第三者前面流露……噢!你得学学你母亲的傲气。”

这时奥棠丝听见丈夫的脚声,她发抖了。

“我上斯蒂曼家去,他却到这儿来了,”文赛斯拉进门就说。

“真的?……”可怜的奥棠丝恶狠狠的挖苦他,正如一个受了伤害的女人把说话当做刀子一般的用。

“是啊,我们刚在路上碰到,”文赛斯拉装出一副惊讶的样子。

“那么昨天呢?……”

“唉,我的乖乖,那我骗了你,听凭你母亲来裁判吧……”

这一下的坦白把奥棠丝的心放松了。一切真正高尚的女子,都喜欢真话而不喜欢谎话,不愿意她们的偶像失掉尊严,而是以受偶像控制为荣的。

俄国人对于他们的沙皇,也有这种心情。

“听我说,亲爱的母亲……”文赛斯拉接着说,“我多么爱我温柔贤慧的奥棠丝,不得不把我们的艰难瞒她一部分。有什么办法!她还在喂奶,悲伤对她是很不好的。妇女在这个时期所遭遇的危险,你是知道的。她的美貌、娇嫩、健康,都受到威胁。瞒着她能算错吗?……她以为我们只欠五千法郎,可是我还另外欠五千……前天,我们简直到了绝望的地步……世界上没有一个人肯借钱给艺术家的。他们既不放心我们的幻想,也不放心我们的才具。我到处碰壁。李斯贝特答应把积蓄借给我们。”

“可怜的姑娘!”奥棠丝嚷道。

“可怜的姑娘!”男爵夫人也嚷着。

“可是李斯贝特的两千法郎有什么用?……在她是倾其所有,在我们是无济于事。于是贝姨讲起了玛奈弗太太,那是你知道的,奥棠丝,说她为了爱面子,为了受到男爵多少好处,不愿意收利钱……奥棠丝想把钻石送进当铺,可以押几千法郎,可是我们缺一万呢。这一万法郎,不用利息,一年为期,有在那里呀!……我心里想:别让奥棠丝知道,去拿了来吧。昨天那女人叫岳父请我去吃饭,她表示李斯贝特已经提过,钱不成问题。还是让奥棠丝为了没有钱而苦闷呢,还是去吃这顿饭呢?我毫不迟疑的决定了。事情就是这样。怎么,二十四岁的奥棠丝,——娇嫩、纯洁、贤慧,我一向当做我的幸福我的光荣的,从结婚以来我没有离开过的,——竟以为我,什么?会丢下她去爱一个猪肝色的、干瘪的、滥污的女人?”他用画室里这个不堪入耳的俗语,迎合妇女的心理,故意把那女的骂得狗血喷头,表示真的瞧不起她。

“啊!要是你父亲会对我说这种话!……”男爵夫人嚷道。

奥棠丝不胜怜爱的扑上去,勾住丈夫的脖子。

“对啦,要是你父亲说了这种话,我就是这样对他。”接着男爵夫人又换了严重的口气:“文赛斯拉,刚才奥棠丝几乎死过去。你看她多么爱你。可怜她整个儿交给你了!”说着她深深的叹了口气,心里想:“她的幸福与苦难,都操在他手里。”那是所有的母亲在女儿出嫁时都想到的。她又高声说:“我觉得我的苦已经受够,应当看到孩子们快乐的了。”

“放心,亲爱的妈妈,”文赛斯拉看见一场大祸结束得如此容易,高兴到极点。“两个月之内,我一定把这笔钱还给那该死的女人。有什么办法!”他用一种波兰人的可爱的风度,又说了一遍这句纯粹波兰人的口头禅,“有时候一个人不得不向魔鬼借钱。归根结底,这还是自己家里的钱。人家客客气气请了我,要是板起面孔不理,我还能借到这笔代价多高的钱吗?”

“哟!妈妈,爸爸害得我们好苦呀!”奥棠丝叫道。

男爵夫人把手指望嘴唇上一放,奥棠丝立刻后悔自己的失言:母亲以咬紧牙关不发一言的态度包庇着父亲,倒是由女儿来第一个加以责备。

“再见,孩子们。雨过天青了,你们不能再生气喽。”

送走了男爵夫人,文赛斯拉夫妇俩回到卧房。

“把昨天晚上的情形讲给我听吧!”奥棠丝说。

她一边听一边觑着文赛斯拉的脸,女人在这种情形之下自然还有许多脱口而出的问句。奥棠丝听完了他的话,不禁上了心事,她意会到风月场中自有魔鬼般的诱惑,使艺术家流连忘返。

“文赛斯拉,你老实说!……除了斯蒂曼,克洛德·维尼翁,韦尼赛,还有谁?……总之你很得意,嗯?……”

“我?……我只想着我们的一万法郎,暗暗的说:那奥棠丝不用急啦!”

这番盘问使他累得不得了,他趁着奥棠丝一时高兴,问道:

“那么你,小乖乖,万一你的艺术家对不起你了,你怎么办?……”

“我吗,”她装做坚决的神气,“我就找斯蒂曼,当然不是为了爱他!”

“奥棠丝!”斯坦卜克冷不防的站起来,象做戏似的:“你没有找上他,我早把他杀死了。”

奥棠丝扑向丈夫,紧紧抱着他,跟他亲热了一阵:

“啊!你是爱我的,文赛斯拉!行啦,我放心了!可是别再提玛奈弗。从此你不能再踏进那个陷人坑……”

“我发誓,亲爱的奥棠丝,我直要到还钱的时候再去……”

她撅着嘴板着脸,但这不过是借此撒娇而已。文赛斯拉经过这样一早晨,乏味已极,便不管太太撅嘴,怀中揣着铅笔稿,径自上工场做《参孙与大利拉》的泥塑去了。艺术家正在一股劲儿捏好粘土的时候,奥棠丝惟恐弄假成真,惹恼文赛斯拉,也赶到了工场。一看见太太,他赶紧抓起湿布把雏形遮了,搂着奥棠丝:

“啊!咱们没有生气吗?小乖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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