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上传来马车驶过的声音。男爵根本把玛奈弗看做零,便上楼找李斯贝特去了。一个人在妒性大发之下,往往有些触机的念头。玛奈弗的无耻,男爵知道太清楚了,他疑心夫妇俩通同着闹鬼。

玛奈弗发觉只有克勒韦尔一个人了,便问:“那几位先生太太都怎么了?”

“太阳下山,鸡鸭进窠,”克勒韦尔回答,“玛奈弗太太不见了,她的跟班也就散了。来,咱们玩一会皮克吧①,”克勒韦尔想赖着不走。

他啊,他也相信巴西人还在屋里。玛奈弗跟他玩起牌来。区长的精明不下于男爵;他可以跟丈夫赌钱,在这儿无穷无尽的待下去;至于丈夫,自从赌场禁闭以后②,只能靠交际场中的小赌局过过瘾。

①皮克,法国的一种纸牌戏。

②一八三七年十二月三十一日,巴黎赌场被全部取缔。

男爵急急忙忙奔上贝姨的公寓;可是门关着,隔门问讯的手续,使那些警觉而狡狯的女人尽有时间安排一个喝着茶闹病的场面。贝特病得很凶,把瓦莱丽吓坏了,惟恐有什么不测似的,所以男爵气冲冲的进来,瓦莱丽简直没有在意。遇到大吵大闹的时候,疾病是女人最常用的屏风。于洛偷偷的到处张望,贝姨卧室里并没一处可以藏起巴西人的地方。

“你的不消化,贝特,替我太太那顿夜饭增光不少,”他打量着老姑娘说。她明明是好好的,却装做一面喝茶一面胃脏抽搐,不住的作呕打嗝。

“幸而咱们的贝特住在我一起!没有我,可怜她命都没有啦……”玛奈弗太太说。

“你以为我装病是不是?……简直是侮辱……”贝特对男爵说。

“为什么?”男爵问;“敢情你知道我为什么上楼的?”他在眼梢里偷觑盥洗室的门,门上的钥匙给拿掉了。

“你在讲外国话吗?……”玛奈弗太太伤心的表情,仿佛她的温情与忠实都受了诬蔑似的。

“可是,亲爱的姊夫,的确是你把我害到这个地步的,”贝特一口咬定。

这句话转移了男爵的目标,他莫名其妙的瞪着老姑娘。

“你知道我对你怎么样,”贝特接着说,“我人住在这儿,就是真凭实据。我拚着一生最后的精力照顾瓦莱丽的利益,也就是你的利益。她这个家,照这个场面,比旁人家要省十倍的钱。没有我,哼!姊夫,你两千法郎决计不够,非得花上三千四千的。”

男爵表示不耐烦:“这些我全知道,你在种种方面照顾我们,”他说着,走到玛奈弗太太前面搂着她的脖子,“不是吗,我的小美人?……”

“真的,”瓦莱丽嚷道,“我以为你疯了!……”

“好吧,你没有怀疑我的忠心,”李斯贝特又说;“可是我也爱我的姊姊阿黛莉娜,我今天看见她在哭。她有一个月不看见你了!这太不象话了。你让可怜的阿黛莉娜没有钱。你的女儿差一点晕过去,因为知道靠了你哥哥我们才有夜饭吃!今天你家里开不出伙食!阿黛莉娜决意牺牲,预备自谋生路。她对我说:我可以跟你一样做工!这句话揪紧了我的心,想到一八一一年代的她和一八四一年代的她,三十年功夫!这样我的夜饭就下不去了……我熬着痛苦想挺过去;可是一到这儿,我真要死了……”

“你瞧,瓦莱丽,”男爵说,“为了爱你,我搅到什么地步!

……在家里作了这样大的孽!……”

“噢!所以我不愿意嫁人呀!”贝特幸灾乐祸的嚷着,“你是一个挺好的男人,阿黛莉娜是一个天使,哪知赤胆忠心得到这种报应。”

“一个老天使!”玛奈弗太太轻轻补上一句,她又温柔又挖苦的望着埃克托。他却在那儿把她仔细端详,好象预审官打量一个被告似的。

“可怜的太太!九个多月我没有给她钱了;为了你,瓦莱丽,我却照样张罗得来,而且付了什么代价!永远不会再有人这样爱你的,而你回过头来教我伤心!”

“伤心?那么你把幸福叫做什么?”

男爵不理会瓦莱丽的回答,继续说:“你从来没有提到那个所谓的老表,我不知道你们是什么关系。可是他一进门,我的心就象给人扎了一刀。尽管我盲目,我究竟不是瞎子。在你的眼里,他的眼里,我看得明明白白。那个猴子的眼皮中间闪出一点子光,射在你身上,而你的眼神……噢!你从来没有那样的瞧过我,从来没有!这桩秘密,瓦莱丽,早晚会揭穿的……为了你,我才第一遭懂得忌妒的滋味,所以你不用奇怪我对你说的话……可是还有一桩秘密正在迷雾里显露出来,我觉得简直是下流……”

“你说罢!你说罢!”瓦莱丽嚷着。

“就是克勒韦尔,这堆臭肉,这个混蛋,也爱着你,而你接受他爱情的程度,使这个傻瓜居然当众显出他的痴情……”

“一共是三个了!还有旁的吗?”玛奈弗太太问。

“也许还有!”男爵回答。

“假使克勒韦尔爱我,那是一个男人应有的权利;即使我接受他的爱情,也是一个风流艳妇分内的事,你就有许多地方不能满足她……所以,要么你就连我的缺点一起爱,要么就一刀两断。倘使你还我自由,你跟克勒韦尔都不许再来;我就挑上我的表哥,既然你认为我们有过因缘。好罢,再见,于洛男爵。”

她站了起来,可是参议官抓住她的手臂逼她坐下。老人不能丢了瓦莱丽去再找一个;她对他比吃饭睡觉都更重要,他宁可糊里糊涂把疑问搁在那里,不愿看到有一点点证据,坐实瓦莱丽的不忠实。

“瓦莱丽,你不看见我为什么难受吗?我只要求你洗刷一下……只要你说出充分的理由……”

“好,那么你到楼下去等我,你总不见得想呆在这儿,看我们服侍你小姨子的那些手续吧?”

于洛慢吞吞的往外走去。

“老风流,你也不问问你孩子们的消息!”贝特嚷道,“你对阿黛莉娜打算怎么办?我吗,我明天先把我的积蓄送过去。”

“至少,一个人对待太太白面包总不能不给,”玛奈弗太太微笑着说。

李斯贝特那种口吻,对他象约瑟法的一样不客气,男爵却毫不在意的溜走了,反而觉得躲过了难堪的问话很高兴。

外门一上锁,巴西人出了盥洗室,他含着一包眼泪,一副可怜相。显而易见他什么话都听见了。

“我知道你不会再爱我了,亨利!”玛奈弗太太把手帕蒙着脸,哭了。

这是真正的爱情的呼声。女人绝望之下的哭哭啼啼总是那么有效,能够教男人回心转意、宽恕了事的,只要她年轻、貌美、袒胸露臂、穿着一举手就可显出夏娃本相的夜礼服。

“要是你爱我,干吗不为我丢开一切呢?”巴西人问。

这美洲人象所有生长在大自然中的人一样,只知道单纯的逻辑,他搂着瓦莱丽的腰,马上把客厅里的话接下去。

“你问我干吗?……”她抬起头来,脉脉含情的眼神把亨利吸住了,“嗳,我的小乖乖,我是有夫之妇;我们是在巴黎,不是在美洲的荒地上,草原上。我的亨利,我的第一个爱人,独一无二的爱人,你听我啊。这个丈夫,陆军部的副科长,他要当科长,要得荣誉勋位四级勋章,我能阻止他这点儿野心吗?你知道他当时不干涉咱们是为的什么,(快有四年了,记不记得,你这坏东西?……)现在为了同样的理由,玛奈弗硬要我接受于洛。这讨厌的臭官僚,呼气象海豹,鼻孔里长着须,年纪已经六十三,为了要年轻,三年中间反而老了十岁,这丑家伙,我只能等到玛奈弗升了科长,得了四级勋章之后才好把他一脚踢开……”

“当了科长,你丈夫的薪水加多少呢?”

“三千法郎。”

“我给他三千法郎终身年金,让咱们离开巴黎到……”

“到哪儿?”瓦莱丽有模有样的撅着嘴,那是女人对她们有把握的男人发威的表示,“只有在巴黎,咱们才能快快活活的过日子。我把咱们的爱情看得太重了,决不能让它在沙漠中冷掉;听我说,亨利,我在这个世界上只爱你一个人,这一点你不妨在你的老虎脑壳上记下来。”

女人把男人变做了绵羊,却永远使他们自以为狠似狮子,硬似钢铁。

“现在你得听我说!玛奈弗活不了五年,他连骨髓都烂到了家:一年十二个月,倒有七个月吃药,又是药茶,又是法兰绒内衣,总而言之,医生说刀子已经架在他脖子上,随时可以回老家;对一个健康的人最轻浅的病,对他都是致命的,血已经坏了,命根已经动摇。五年功夫我没有让他拥抱过一回,他是瘟疫!早晚我要做寡妇,这日子是不远的了。一个有六万法郎进款,我要他东他不敢说西的男人,早已向我求过婚;可是告诉你,哪怕你象于洛一样穷,象玛奈弗一样害着大麻疯,哪怕你打我虐待我,我还是嫁给你,我只爱你一个,我要姓你的姓。无论你要什么爱情的担保,我都可以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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