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爵不胜感激的望着妻子,算是报答她盲目的信仰。于是她更加相信,温柔与服从是女人最有力的武器。可是她错了。把高尚的情操推之极端,其结果与邪恶的结果一样。拿破仑做成皇帝,因为他在离开路易十六丢掉脑袋与王国两步路的地方,开枪射击群众,而路易十六的丢掉脑袋与王国,是因为舍不得让一个名叫梭斯的人流血……

奥棠丝把文赛斯拉的银印放在枕头底下,连睡觉的时候都不肯离开。第二天,她清早起来穿扮齐整,教人通知父亲一起身就到花园里去。

九点半左右,父亲依着女儿的要求,挽了她手臂,沿着河滨,穿过王家桥,走到阅兵场。刚进铁栅要穿过那大广场,奥棠丝说:

“爸爸,咱们应该装做溜达的样子。”

“在这个地方溜达吗?……”父亲带着笑话她的口吻。

“咱们可以装做到博物馆去;告诉你,那边有几家卖小古董,卖图画的铺子……”她指着一些木屋说,那是靠着长老街转角几所屋子的墙根盖的。

“你姨母住在这里呢……”

“我知道;别让她瞧见我们……”

“哎,你想干什么?”男爵走到离玛奈弗太太的窗子只有三十步左右的地方,忽然想起她了。

奥棠丝把父亲领到一家铺子的橱窗前面,正对南特府,坐落在沿着卢浮宫长廊一带的屋子的转角上。她走进店堂;父亲却站在外边,专心望着那小娘儿的窗子。昨天晚上,她已经在老少年心中留下印象,仿佛预先抚慰他将要受到的创伤似的,此刻他要把太太的主意来实地试验了。

“还是回头去找小家碧玉吧,”他想起玛奈弗太太生得那么十全十美,那么可爱,“有了这个女人,我可以马上忘掉贪得无厌的约瑟法。”

以下是铺子内外同时发生的事实。

打量着意中人的窗子,男爵瞥见那个丈夫自己在刷外氅,同时伸头探颈的,似乎在广场上等着什么人。男爵怕他看见了将来会把他认出来,便转身背对长老街,但仍旧把身子斜着一点,好随时张望。不料这一转身,竟劈面遇见了玛奈弗太太,——她从河滨大道沿着屋子走过来预备回家。瓦莱丽看到男爵那副诧异的目光,也不免吃了一惊,羞怯的瞟了他一眼。

“好一个美人儿!简直教人魂灵出窍!”男爵嚷道。

“喂!先生,”她转过身来,仿佛决心要干一桩大事情似的,“你可不是于洛男爵吗?”

男爵点了点头,越来越诧异了。

“好吧,既然我们有缘碰上两次,我又很荣幸的引起了你的好奇心或是注意,那么请你不必魂灵出窍,还是高抬贵手主持公道罢……我丈夫的命运就操在你老人家手里。”

“怎么的?”男爵很殷勤的问。

“他是你署里的一个职员,在陆军部,属于勒布伦先生一司,科凯先生一科,”她笑着回答。

“我很乐意,太太,……请教贵姓哪?”

“玛奈弗。”

“我的小玛奈弗太太,为了讨你喜欢,即使不公道的事我也愿意帮忙……我有一个姨妹住在你屋子里,这两天我会去看她,有什么要求,可以到她那儿告诉我。”

“请原谅我的冒昧,男爵;可是我不得不大胆的说这种话,我是没有依靠的。”

“啊!啊!”

“噢!先生,你误会了。”

她低下眼睛,男爵简直以为不见了太阳。

“我到了绝望的地步,但我是一个规矩女人,”她接着说,“六个月以前,我失去了唯一的保护人,蒙柯奈元帅。”

“啊!你是他的女儿吗?”

“是的,先生,可是他从来没有认我。”

“大概是为要留一份家产给你吧。”

“不,什么都没有,先生,因为找不到遗嘱。”

“噢!可怜的孩子,元帅是中风死的……好啦,别失望,太太。一个帝政时代的名将的女儿,我们应当帮助。”

玛奈弗太太很有风度的行了礼,暗暗得意自己的收获,正如男爵得意他的收获一样。

“她这么早从哪儿来呢?”他一边想一边分析她衣衫的摆动,在这上面,她的卖俏似乎过火了一点。“她神色疲倦,决不是从澡堂子回来,何况她丈夫等着她。真怪,倒是大有研究的余地。”

玛奈弗太太进了屋子,男爵便想知道女儿在铺子里干些什么。他一边往里走一边还望着玛奈弗的窗子,几乎跟一个青年人撞个满怀。他脑门苍白,灰色的眼睛挺有精神,穿着黑外氅,粗布裤子,罩有鞋套的黄皮鞋,没头没脑的从铺子里奔出来;男爵眼看他奔向玛奈弗的屋子,走了进去。

奥棠丝一进铺子,立刻认出那座出色的雕像,很显著的摆在桌子上,从门洞子望过去恰好居于正中的地位。

即使没有以前那些事情,单凭这件大作brio①的气息,也能吸引少女的注意。在意大利,奥棠丝本人就能给人家塑成一座brio的雕像。

①意大利文:奔放热烈。

那种有目共睹、雅俗共赏的光彩,其程度并非在所有的天才作品中都相等的。拉斐尔的某几幅图画,例如《耶稣变容图》,福利尼奥教堂中的《圣母》,梵蒂冈宫中的几间壁画,并不叫人一见之下就钦佩赞赏,象西阿拉宫中的《提琴师》,皮蒂美术馆中的几幅《多尼肖像》与《以西结的幻象》,博盖斯美术馆中的《耶稣背十字架》,以及米兰布雷拉博物馆中的《童贞女的婚礼》。《先知约翰像》和罗马画院中的《圣路加为圣母画像》,就没有《莱昂十世像》与德累斯顿的《童贞女》那样的魔力。但它们的价值是相等的。不但如此,梵蒂冈宫中的壁画,《耶稣变容图》,那些单色画,和三张画架上的作品,确是尽善尽美的最高成就。但这些杰作,必须由最有修养的鉴赏家聚精会神,加以深刻的研究,才能领会到它们所有的妙处;至于《提琴师》,《童贞女的婚礼》,《以西结的幻象》,都自然而然从你的眼睛透入你的内心,占据一个位置;你不费一点气力,就欣然接受了它们。这不是艺术的极峰,而是神来之笔。这一点,可以证明古往今来的艺术品中,有一部分正如家庭中某些天赋独厚,天生美好,从来不使母亲生气,无往不利,无事不成功的孩子;换言之,有些天才的花,正好象爱情的花。

这一点儿brio——这是一个无法迻译的意大利字——确乎是初期作品的特点,是青年人慷慨激昂、才气横溢的表现;而这种慷慨激昂的气势,以后只有在兴往神来之际才能再现;但那时候的brio,不再是艺术家心中飞涌出来的了,不再象火山喷射烈焰一般的灌注在作品中的了,而是艺术家靠了某些特殊情形恢复过来的,为了爱情,为了竞争,为了怨恨,更多的是为要支持以往的声誉而挤逼出来的。

文赛斯拉这座铜像,对于他以后的作品,就象《童贞女的婚礼》之于拉斐尔全部的制作。一个天才初显身手的时候,有的是无法模仿的风流潇洒,有的是童年的朝气与丰满:酒涡里仿佛回响着母亲的欢笑,又白又红的皮肤下面,潜藏着生命的力量。这幅《童贞女的婚礼》,欧也纳亲王是花了四十万法郎买下的,在一个没有拉斐尔作品的国家可以值到一百万。可是人家决不会花这个数目去买最美的壁画,虽然壁画的艺术价值更高。

奥棠丝想到她少女的私蓄有限,不得不把赞美的情绪抑制着一点,她装做漫不经意的问:

“怎么卖呢?”

“一千五百法郎,”古董商说着,对一个坐在屋角里圆凳上的青年,递了个眼色。

一看到于洛男爵的掌上明珠,那青年不由得呆住了。这可提醒了奥棠丝,觉得他便是作者,因为他痛苦苍白的脸上泛起一些红晕,听到有人问价,灰色眼睛就闪出一点儿光亮。瘦削的脸,她看做一个惯于禁欲生活的僧侣的脸;她喜爱那张粉红的有样的嘴巴,那个细巧的小下巴颏儿,斯拉夫族的柔软如丝的栗色头发。

“要是一千二,”她说,“我就叫你送到我家里去了。”

“这是古物呀,小姐,”所有的古董商都以为这句话把一切小古董的妙处说尽了。

“对不起,先生,这是今年的作品,”她不慌不忙的回答,“我正要托你请作者到我们家去,要是你同意这个价钱;我们可以介绍他相当重要的定件。”

“作者拿了一千二,我拿什么?我是做买卖的啊。”店主老老实实说。

“啊!不错。”她带点儿轻视的意思。

“噢,小姐,你拿去罢!老板这方面由我安排就是了,”立沃尼亚人嚷着,已经控制不了自己。

奥棠丝的美貌和对艺术的爱好,打动了他的心,他往下说:

“我就是作者,十天功夫,我一天到这儿来三次,看看有没有识货的人还价。你是第一个赏识的人,你拿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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