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爵刚洗完脸,稍许梳理了一下,这时门又开了,有个主儿探头探脑地向里张望.
这是一位三十岁上下的先生,个子不小,膀大腰圆,脑袋很大,一头浅棕色的鬈发.满脸横肉,面颊红润,厚嘴唇,鼻子大而扁平,小眼睛,肉里眼,一副嘲笑的神态,似乎在不停地眨眼.总的说,这一切显露得相当无礼而又放肆.这家伙穿得很脏.
他起先把门打开一条缝,正好伸进一个脑袋.脑袋伸进来后,上下左右地打量了一下房间,约有五秒钟,然后门开始慢慢地打开,全身出现在门口,但是这客人还是不进来,而是眯上眼睛,从门口继续打量着公爵.最后,他随手关上了门,走近前来,坐到椅子上,接着紧紧拉住公爵的手,让他坐在长沙发上,斜对着自己.
“不才费德先科,”他说,疑惑地注视着公爵的脸.
“那又怎样呢?”公爵回答,差点笑出声来.
“房客,”费德先科仍旧注视着公爵的脸,说道.
“想认识一下吗?”
“唉—唉!”这位客人说,挠了挠头,叹了口气,便开始张望对面的墙角.“您有钱吗?”他向公爵转过身来,霍地问.
“不多.”
“究竟多少?”
“二十五卢布.”
“让我看看.”
公爵从背心口袋里掏出一张二十五卢布的钞票,递给费德先科.他把票子打开.看了看,然后又翻到另一面,接着又凑近光.
“可怪了,”他若有所思地说道,“这票子怎么发褐呀?这种二十五卢布的票子有时候发褐,褐得很厉害,可是其他票子又正好相反,全褪了色.您收着.”
公爵收回了自己的钞票.费德先科从椅子上站起来.
“我是来关照您的:第一,不要借钱给我,因为我一定会向您借钱的.”
“好.”
“您打算在这里付房钱吗?”
“打算.”
“我可不打算;谢谢.我在您右边的第一扇房门,看见了吗?请您务必不要经常光临舍下;我来看您,您不用费心.看见将军了吗?”
“没有.”
“也没听说?”
“当然没有.”
“嗯,那么您会看见的,也会听说的;何况,他甚至还常常向我借钱呢!Aris_au_lecteur.再见.一个人姓费德先科,难道还活得下去吗?啊?”
“为什么活不下去呢?”
“再见.”
说罢,他就向门外走去.公爵后来才知道,这位先生似乎责无旁贷地认为,他理应肩负起以古怪和逗乐,使大家拍案叫绝这一任务,但是不知道怎么回事,他从来没有做到这一点.他甚至使有些人产生了不愉快的印象,因而十分伤心,可是他始终没有放弃自己的这一任务.他在门口撞见一位正走进来的先生,才好似终于清醒过来;他闪到一边,让公爵所不认识的这位新客人走进房间,并且在他身后向公爵表示警告地连连使眼色,这样做了以后,他才大摇大摆地走开了.
新来的这位先生身材高大,五十五岁上下,或者略多些,相当肥胖,紫酱色的脸膛,满脸横肉,但肌肉松弛,脸旁是一圈浓密的白胡子,留着唇髭,大眼睛,两眼瞪得溜圆.如果他身上没有那种穷愁潦倒,甚至丢人现眼的东西,那这副相貌一定相当威风.他身穿一件肘部快磨破的旧上装,内衣也是油渍麻花的……一副家常穿戴.在他近旁,可以闻到少许酒味;但是他的举止很气派,似乎训练有素,显然,他非常希望以自己的举止使别人望而生畏,啧啧称道.这位先生走到公爵面前,不慌不忙,脸上挂着亲切的笑容,默默地拉着他的手,握在自己手里,注视着他的脸,打量片刻,仿佛在辨认熟悉的面容似的.
“是他!是他!”他庄严地低声说道.“就像活的一样!我听见有人在反复说着一个熟悉的.亲切的名字,便油然想起了那一去不复返的往事……您就是梅什金公爵?”
“鄙人正是.”
“在下是退伍的.落魄的伊沃尔金将军.请问阁下的大名和父称?”
“列夫.尼古拉耶维奇.”
“对,对!您就是我的朋友,可以说总角之交尼古拉.彼得罗维奇的少爷吗?”
“先父叫尼古拉.利沃维奇.”
“利沃维奇,”将军改正过来,但是说话不慌不忙,带着十分自信的神态,似乎他丝毫没有忘记,只是无意中说错罢了.他坐下来,又拉住公爵的手,让他坐在自己身旁.“我还抱过您哩.”
“是吗?”公爵问,“先父已经去世二十年了.”
“是的,二十年了;二十年零三个月.一起上过学;我直接上了军校……”
“是的,先父也上过军校,在瓦西利科夫团当过少尉.”
“在别洛米尔团.差不多临死前,他才调到别洛米尔团去.我就站在他身旁,祝他永垂千古.令堂……”
将军稍停片刻,似乎由于回忆而不胜悲痛.
“她也在半年后死于感冒,”公爵说.
“不是感冒.不是感冒,请相信我这老家伙的话.我就在她身边,还是我给她下的葬.因令尊去世不胜悲痛而死,不是由于感冒.是的,我也永远忘不了令堂!年轻人总是荒唐的!我跟令尊乃总角之交,但是为了她,差点没在决斗中双双死于非命.”
公爵以一种将信将疑的神态听他说下去.
“我热恋着令堂,当时令堂还没过门,但是已经与令尊……我的朋友订了亲.令尊发现后大吃一惊(原文为俄国化的法语.一大早,六点来钟就跑来找我,把我叫醒.我诧异地穿上衣服;彼此一言不发;我全明白了.他从口袋里掏出两支手枪.中间隔一块手帕(这一情节是将军胡编的,源出席勒的《阴谋与爱情》第四幕第三场.).不要证人.反正五分钟后,我们就会使对方永远离开人世,证人又有什么用呢?我们装上子弹,抻开手帕,互相把手枪抵住对方的心脏,两目对视,看着对方的脸.霎时间,两人泪如泉涌,朴簌簌地掉个不停,双方的手都哆嗦了一下.双方,双方,一下子峰回路转!嗯,那会儿,自然喽,又是彼此拥抱,又是竞相宽容.令尊喊道:她是你的!我也叫道:她是你的!总而言之……总而言之……您到舍下来……住吗?”
“是的,也许要住一个时期,”公爵似乎有点结结巴巴地说.
“公爵,我妈请您去,”科利亚探进头来喊了一声.公爵起身想走,但是将军伸出右手按住了他的肩膀,友好地让他又坐回沙发上.
“我以令尊至交的名义提醒您,”将军说道,“您自己也看到我很痛苦,由于时乖运蹇,家道中落;但是,无可指责!我无话可说!尼娜.亚历山德罗芙娜是位少有的好女人,小女瓦尔瓦拉.阿尔达利翁诺芙娜,也是个少有的好女儿!由于宦囊羞涩,我们才出租房屋……真是家道中落,令人击节长叹!像我这样一个本来可以当总督的人!……但是,我们永远欢迎您.不瞒您说,舍下发生了一件悲剧!”
公爵疑惑而又十分好奇地望着他.
“舍下正在筹办一桩婚事,一桩少有的婚事.一方是个行为不端的女人,另一方是位可能荣升御前侍从的青年.他们要把这个女人嫁过来,嫁进小女和内人居住的这个家!但是,只要我一息尚存,她就休想迈进我的门槛!我要躺在门槛上,让她从我身上跨过去!……我现在几乎跟加尼亚不说话,甚至不想见到他.我要特别关照您;既然您住在舍下,您反正会看到的.但是,您是我的亡友之子,因此我有权指望……”
“公爵,劳您驾,请到我那边的客厅来一下,”尼娜.亚历山德罗芙娜亲自出现在门口,来叫公爵过去.
“宝贝儿,你想想”,将军叫道,“原来,我还抱过公爵哩.”
尼娜.亚历山德罗芙娜不以为然地望了将军一眼,又像寻问究竟似地望了望公爵,但是一句话也没有说.公爵跟着她前往客厅;但是他俩走进客厅后刚落座,尼娜.亚历山德罗芙娜刚开始压低了声音匆匆告诉公爵什么事情的时候,将军也冷不防亲自枉驾来到了客厅.尼娜.亚历山德罗芙娜立刻闭上了嘴,并带着明显的懊恼低下头去编织什么东西.将军对这种懊恼也许早已觉察,但是他依旧眉飞色舞,兴致勃勃.
他向尼娜.娜亚历山德罗芙娜说道:
“我的亡友之子!真是不期而遇!我早就丢诸脑后,不再想它.但是,宝贝儿,你难道不记得我的亡友尼古拉.利沃维奇了吗?你还遇见过他……在特维尔?”
“我不记得尼古拉.利沃维奇了.他就是令尊?”她问公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