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夫人默默地.略带轻蔑地把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的照片端详了片刻.她拿着照片,伸长胳膊,略带做作地把照片故意放在远远离开眼睛的地方.
“是的,很漂亮,”她终于说道,“甚至非常漂亮.我见过她两次,不过离得远.您喜欢这样的美吗?”她蓦地问公爵.
“是的……我喜欢这样的美……”公爵有点费劲地答道.
“那么说,您喜欢的就是这样的美?”
“就是这样的美.”
“为什么?”
“这张脸上……有许多痛苦……”公爵仿佛无意地,又似乎自言自语地说道,好像并不在回答问题.
“不过,您也许在说胡话吧,”将军夫人说,用一种不屑一顾的姿势把照片扔到桌上.
亚历山德拉拿起照片,阿杰莱达也走过去,两人开始观看.这时阿格拉娅又回到了客厅.
“真有力量!”阿杰莱达从姐姐肩膀后面贪婪地端详着照片,猛地叫道.
“哪儿?什么力量?”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急促地问.
“这样的美就是力量,”阿杰莱达热烈地说,“一个女人有这样的美,可以把世界翻个过儿!”
她若有所思地退到一边,走到画架前.阿格拉娅只是对照片匆匆瞥了一眼,然后眯起眼睛,噘了噘嘴,走到一边,抱着胳膊,坐了下来.
将军夫人摇了摇铃.
“叫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到这里来一下,他在书房,”她吩咐进来的仆人.
“Maman!”亚历山德拉别有用意地叫道.
“我想跟他说两句话!”将军夫人打断她的反对,急忙插嘴道.她显然十分恼火.“公爵,您看见了吧,现在我们家什么都是秘密.全是秘密!到处要保密,什么家丑不可外扬,蠢透了.这事还保什么密,办这事就要完全公开.一清二楚和坦诚相见.正在说合几桩婚事,这几桩婚事我都不喜欢嘛……”
“Maman,您说这干吗呀?”亚历山德拉急忙阻止她.
“你怎么啦,好闺女?你自己难道就喜欢吗?公爵听见了又有什么关系,我们是朋友嘛.起码我跟他是朋友.上帝寻找的人,当然是好人,至于那些心怀鬼胎.出尔反尔的人,他是不要的;特别不要那些今天来一套明天又说另一套的人.您懂吗,小姐?他们说我是怪物,公爵,可是我懂得好坏.因为一个人最要紧的是心好,其他全是扯淡.聪明当然也要……也许,聪明还是最主要的.你别笑,阿格拉娅,我说这话不是自相矛盾:有心无脑的傻瓜跟有脑无心的傻瓜一样都是倒霉蛋.这是老辈的古训.我是个有心无脑的傻蛋,而你是个有脑无心的笨伯;因此咱俩都倒霉,咱俩都在受苦受难.”
“您到底有什么倒霉呢,maman?”阿杰莱达忍不住问道,母女四人大概就她没有丧失愉快的心情.
“第一,因为有这些有学问的闺女,”将军夫人断然答道,“单凭这一条也就够你受的了,至于其他,不讲也罢.费尽了多少唇舌.我倒要看看,你们二位(我不算阿格拉娅),既聪明又伶牙俐齿,将来怎么嫁人?尊敬的亚历山德拉.伊万诺芙娜小姐,您跟您那位可敬的先生在一起能幸福吗?……啊!……”她蓦地看见走进来的加尼亚,叫道,“瞧,又来了位新郎官.您好!”她回答加尼亚的问候,并没有请他坐下.“您快娶亲了?”
“娶亲?……怎么娶亲?……娶什么亲?……”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被问得瞠目结舌,不知所措,嘟囔道.
“我问您,您快结婚了吗?如果您更喜欢这样说的话?”
“不—不……我……不—不,”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撒谎道,他的脸一羞得通红,他匆匆瞥了一眼坐在一旁的阿格拉娅,很快移开了眼睛.阿格拉娅冷冷地.平静地.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观察着他的窘态.
“不?您说不?”铁面无情的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执拗地追问道,“行了,我会牢牢记住的,今天,星期三上午,您在回答我的问题时曾说过’不,今天星期几啦,是星期三吗?”
“好像是星期三,maman,”阿杰莱达回答.
“从来都不知道星期几.今天几号?”
“二十七号,”加尼亚回答.
“二十七号?按照某种算法,这可是个黄道吉日.再见,您好像有许多公事要办,我也该去穿衣服出门拜客了;把您的照片拿走.替我问候不幸的尼娜.亚历山德罗芙娜.再见,亲爱的公爵!请常来舍下作客,我要去专诚拜访别洛孔斯卡娅老太,把你的事告诉她.听我说,亲爱的:我相信,你是上帝特地为我从瑞士带到彼得堡来的.或许,你还有别的事情要办,但主要是为我.上帝就是这样决定的.再见,亲爱的.亚历山德拉,到我房间里来一下,宝贝.”
将军夫人走出了客厅.加尼亚垂头丧气.心慌意乱,又气又恼,从桌上拿起照片,苦笑着向公爵说道:
“公爵,我这就回家.如果您没有改变主意,决定住到我家去的话,我可以带您去,不然的话,您连地址都不知道.”
“等等,公爵,”阿格拉娅蓦地从圈椅上站起来说,“您还得给我在纪念册上写几个字呢.爸爸说您是书法家.我这就给您拿来……”
她说罢就走了出去.
“再见,公爵,我也要出门了,”亚历山德拉说.
她紧紧握了握公爵的手,向他客气而又亲热地嫣然一笑,走了出去.她看都没看加尼亚.
“都是您,”大家刚一出去,加尼亚就猛地冲公爵咬牙切齿地说,“都是您向她们搬弄是非,说我要结婚了!”他压低声音急促地说,脸都气疯了,两眼恶狠狠地发着光,“您是个搬弄是非的无耻小人!”
“我说您错了,”公爵镇静而又有礼貌地答道,“您要结婚的事,我根本就不知道.”
“您方才听到伊万.费奥多罗维奇说,今天晚上将在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家决定一切,您就把这话捅了出去!您扯谎!她们打哪知道的?他妈的,除了您,谁会去告诉她们?难道老太婆没有向我含沙射影指出这点吗?”
“如果您觉得她向您含沙射影,那您一定更清楚是谁告诉她的了,关于这事,我只字未提.”
“信交给她了?回信呢?”加尼亚急不可耐地打断他的话.但是就在这时候,阿格拉娅回来了,公爵什么话也没来得及回答.
“给,公爵,”阿格拉娅把自己那本纪念册放到小桌上,说道,“您挑一页,随便给我写点什么.这是笔,还是新的.用钢笔没关系吗?我听说,书法家是不用钢笔的.”
她一面和公爵说话,一面好像根本没有看见加尼亚也在这里似的.但是,当公爵矫正笔尖,寻找空页,准备下笔的时候,加尼亚走到阿格拉娅(她现在站在公爵的右边)站着的壁炉旁,用颤抖的.断断续续的声音,几乎向她耳语道.
“一个字,只要您说一个字……我就得救了.”
公爵迅速转过身,看了看他们两位.加尼亚的脸笼罩着真正的绝望;他讲这活的时候好像不假思索,跟玩命似的.阿格拉娅既镇静又诧异地看了他几秒钟,那模样跟方才看公爵时完全一样,她那既镇静而又诧异的神情,似乎她完全不明白人家在跟她说什么,这种莫名其妙的神态,此刻在加尼亚看来,简直比最厉害的蔑视还可怕.
“让我写什么呢?”公爵问.
“我这就给您口述,”阿格拉娅向他转过身去,说道,“准备好了?您就写:‘我不参加交易.下面再写上几月几日.让我看看.”
公爵把纪念册递给她.
“好极了!写得太妙了;您的书法真好!谢谢您.再见,公爵……等等,”她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又加了一句,“咱俩一起走,我想送点东西给您留作纪念.”
公爵跟在她后面;但是走进餐室后,阿格拉娅停住了脚步.
“看看这个,”她一边把加尼亚的短信递给他,一边说.
公爵接过信,莫名其妙地望了望阿格拉娅.
“我知道您没有看过这封信,也不可能成为这个人的亲信.看吧,我希望您看一看.”
这封信显然是急就章,写得很匆忙:
今天将决定我的命运,您知道采取什么方式.我今天必须表态,而且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我没有任何权利指望您的同情,我也不敢有任何奢望;但是您从前说过一个字,仅仅是一个字,这个字就豁然照亮了我犹如黑夜的人生,成了我的灯塔.现在只要您再说一个同样的字……您就能把我从毁灭中拯救出来!您只要对我说:吹,我今天就跟她一刀两断.噢,说这话对您又算得了什么呢!我只想在这个字里求得您对我的同情和怜悯的一点点表示……如此而已,如此而已!此外就再没什么了,再没什么了!我不敢抱任何希望,因为我不配抱希望.但是听到这个字以后,我将重新安贫乐道,愉快地忍受我那绝望的境遇.我将迎接战斗,高兴地投入战斗,我将在这场战斗中以新的力量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