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挺谦虚嘛!”阿格拉娅几乎生气地说.

“不过,你们还真勇敢,瞧,你们都在笑,可当时他所说的这一切却使我感到十分震惊,后来我连做梦都梦见,而梦见的正是这五分钟……”

他探究而又严肃地用眼睛再次扫视了一遍他的这几位听众.

“你们不会因为什么而生我的气吧?”他突然问,似乎有点忸怩不安,但是依旧直视着大家的眼睛.

“因为什么?”三位姑娘都惊讶地叫道.

“就因为,我好像总在教训人似的……”

大家都笑起来.

“如果你们生气,就请息怒,”他说,“我自己也知道,我的生活经历比别人少,我对生活的了解也比谁都差.也许,有时候,我说话很怪……”

说罢,他显得很不好意思似的.

“您说,您曾经很幸福,可见您的生活经历并不少,而是很丰富;您为什么要昧着良心表示歉意呢?”阿格拉娅板着脸,不依不饶地开口道,“即使您有意教训我们,也大可不必为此感到不安嘛,因为您没有占到任何便宜.以您那种清静无为的思想,满可以多福多寿,坐享清福嘛.倘若人家给您看死刑,再给您看一个小指头,您会从这两件事上得出同样值得赞许的想法,而且还感到心满意足.您满可以这样活一辈子嘛.”

“您干吗老生气,真不明白,”将军夫人早就在不停地观察这两人说话时的脸色,这时接口道,“你们究竟在说什么,我也不明白.什么小指头?真是废话连篇!公爵说得很好嘛,不过有点伤感.你干吗把他弄得灰溜溜的?他开始的时候还笑,可现在全蔫了.”

“没什么,Maman.公爵,可惜您没有见过死刑,要不,我倒想问您一件事.”

“我见过死刑,”公爵答道.

“您见过?”阿格拉娅叫道,“我早就该猜到这点了嘛!这就齐了.您既然见过,怎么能说您一直生活得很幸福呢?嗯,我这话说得不对吗?”

“难道在您住的那村子里也杀人?”阿杰莱达问.

“我在里昂见过,我跟施奈德上里昂去,他带我去的.刚到就赶上了.”

“怎么样,您看得津津有味吗?大开眼界?大有教益?”阿格拉娅问.

“我根本没有看得津津有味,这事以后,我还闹了场小病,但是不瞒你们说,当时我都看呆了,不想看也不行.”

“换了我,也会紧盯着看的,”阿格拉娅说.

“那里很不喜欢女人去看,后来连报上都登过这些女人的事.”

“既然他们认为这不是女人的事,那么说,他们想以此来说明(也就是辩白)是男人的事喽.这种逻辑真了不起.您自然也是这么认为的喽?”

“您就讲讲死刑吧,”阿杰莱达打断道.

“我很不愿意现在……”公爵慌乱地说,好像还皱起了眉头.

“您好像舍不得说给我们听似的,”阿格拉娅挖苦道.

“不是的,这是因为刚才我已经给人家说过一遍关于这次死刑的事了.”

“给谁说的?”

“给府上的听差,当时我正在等候……”

“什么听差?”从四面八方传来疑问.

“就是坐在前厅里的那位,头发花白,红红的脸;当时我坐在前厅里恭候谒见伊万.费奥多罗维奇.”

“这倒是新鲜事儿,”将军夫人道.

“公爵是民主派嘛,”阿格拉娅抢白道,“嗯,既然能说给阿列克谢听,就没有理由拒绝我们了.”

“我一定要听,”阿杰莱达再次请求.

“方才倒的确,”公爵对她说道,又有点兴奋起来(他似乎兴奋得很快,而且很坦诚),“您问我要绘画题材的时候,我倒的确有个想法,想提供您一个题材:就画被处决的人在断头刀落下前一分钟的脸,那时他站在断头台上,还没横倒在刀下的木板上.”

“怎么画脸?就画他的脸?”阿杰莱达问,“这题材多怪,这算什么画呢?”

“不知道,为什么就不行呢?”公爵热烈坚持道,“我在巴塞尔(瑞士地名.)就看见过这样一幅画(一八六七年,作者曾在巴塞尔美术馆看见过汉斯.费里施(一四五○—一五二○)画的一幅画《施洗约翰被杀头》(一五一四).).我想给你们讲讲……不过,以后有机会再说吧……这幅画使我受到极大震动.”

“关于巴塞尔的那幅画,您以后一定要讲给我们听,”阿杰莱达说,“现在,您就先给我说说这幅行刑图吧.您能把您想象中的情形告诉我吗?这脸怎么画法?就只画脸?这脸究竟是怎样的呢?”

“就在临死前那一分钟,”公爵谈兴正浓,沉湎于对往事的回忆中,显然霎时忘记了其余的一切,开始说道,“就在他登上扶梯,刚刚跨上断头台的那一刹那.这时,他向我这边看了一眼;我望了望他的脸,就全明白了……但是,这事该怎么说给你们听呢!我非常,非常想,由您或者随便哪位能把这情景画下来!最好是您!我那时候就想,这画肯定是有益的.您知道,要画好这幅画必须先把一切好好想象一下,把这以前的一切,一切都好好想象一下.他住在监狱里,等候行刑,心想,刑期起码还有一星期,不知为什么他寄希望于通常的审批程序,判决书还要送到某处审批,一星期后才能批下来.可是这一回却因为某种情况,突然简化了手续.清晨五点,他还在睡觉.这发生在十月底;五点钟,天还很冷,很黑.监狱警官走进来,带着狱警,轻轻地微微推了推他的肩膀,他用胳膊肘支起身子……看见了灯光:‘怎么回事?,’九点后处决.他起初因为睡眼朦胧不相信,还争辩说,公文得过一星期才能批下来,可是当他彻底醒过来以后,也就不再争辩了,闭上了嘴……人家是这么告诉我的……后来又说了一句:‘这么突如其来,真让人受不了……,说完又闭上了嘴,他已经什么话也不想说了.这时又花了三.四小时来做众所周知的事情:神父呀,用早餐呀,早餐时,还给了他葡萄酒.咖啡和牛肉(哼,这不是天大的笑话吗?试想,这多么残忍,可是另一方面,说真格的,这些天真无辜的人是出于真诚才这么做的,他们坚信,这是一种仁爱的举动),然后梳洗打扮(你们知道,犯人的梳洗打扮是怎么回事吗?),最后押上囚车去游街,上断头台……我想,他游街的时候一定以为,他还有无穷无尽的时间可以活下去.我觉得,他一路上大概在想:‘时间还长着呢,还剩三条街好活呢;瞧,走完这条街后,还有一条街,之后,还有路北有家面包店的那条街……到面包店,还有一大段路好走呢?,周围人山人海,人声鼎沸,一万张脸,一万双眼睛……这一切都必须经受住,而主要是他必须忍受这样的一个想法:‘这儿有一万人,可是他们中间没有一个要杀头,要杀头的只有我!,嗯,这一切还只是开场.有一张小梯子通上断头台;可是他在这小梯前突然哭了,而这是个彪形大汉,据说,是个作恶多端的恶棍.一路上,神父不离左右,跟他一起坐在马拉的囚车上,一直跟他说话……其实,他未必听得见:即使听,听了两句也就不知所云了.一定是这样.最后,他开始登上那张小梯子;他的两腿捆绑着,所以只能迈着小步向上攀登.看来,神父是个聪明人,他不再说话了,而是一个劲地让他亲吻十字架.还在梯子下半部的时候,他的脸色就十分苍白,等他爬到顶上,站到断头台上,脸就刷地白了,白得像纸,完全像张白色的书写纸.他大概两腿发软,发麻,想呕吐……仿佛喉咙里有什么东西堵着似的,感到痒痒……从前,当你感到惊慌,或者处在一种非常可怕的时刻,你虽然神智清醒,但却丝毫无力支配自己理智的时候,不知道你们是不是有过这样的感觉?我觉得,比如说,必死无疑,房子要塌了,向您身上压过来了,您会猛地横下一条心,索性坐下去,闭上眼睛,等着……听天由命,豁出去了!……就在这时候,即发生这种瘫软无力状态的时候,神父赶紧快速地忽然把十字架默默地送到他的唇边,这是一个小小的十字架,银的,四角形的……一刻不停地频频送过去.十字架一碰到他的嘴唇,他就睁开眼睛,有几秒钟似乎活了过来,两腿也能走动了.他贪婪地吻着十字架,急急忙忙地连连亲吻,仿佛他急于不要忘记抓住什么东西似的,留着,万一有用呢,但是此刻,他未必有什么宗教意识.就这样直到横躺在木板上……奇怪的是,在临刑前的这最后几秒钟,很少有人昏过去,相反,这时脑子特别灵活,大概活动得也最厉害,就像一架开动的机器似的;我想,这时肯定有各种想法纷至沓来,但是这些想法都是有头无尾,或许还是很可笑的.没头没脑的:‘瞧那人东张西望……脑门上有个疣子,瞧这刽子手,底下的一枚钮扣都生锈了……与此同时,却什么都知道,什么都记得;有这么一个怎么也忘不掉的视点,他决不会昏厥,一切都围绕着它,围绕着这个点活动和旋转.试想,就这么一直到最后四分之一秒钟,那时候,他的脑袋已经横放在断头墩上,在等候,而且……他知道,会猛地听到头上的铁索嗤溜一声向下滑落的声音!这一定听得见!如果我躺在那里受刑,我一定会特意去听,而且一定听得见!这时,也许只有十分之一的一刹那,但是一定听得见!你们不妨想象一下,至今还有人在争论,也许,当脑袋飞落的时候,大约有一秒钟的时间,他也许会知道脑袋飞落了……这是什么观点啊!如果有五秒钟,那又怎样呢!……您可以画一座断头台,画得能看清梯子的最后一级,作为近景,就看得清这最后一级;犯人已经踏上这级梯子:脑袋,像纸一样苍白的脸,神父把十字架送过去,他贪婪地伸出发青的嘴唇,看着……心里全明白.十字架和脑袋……这是画的中心,神父.刽子手.刽子手的两名助手的脸,还有向上仰望的几颗脑袋和几双眼睛……这一切都可以画作远景,画模糊点,作为点缀……就画这么一幅画.”

公爵说罢,望了望大家.

“这当然不同于寂静主义,”亚历山德拉自语道.

“好吧,现在就说说您是怎么恋爱的吧,”阿杰莱达说.

公爵诧异地望了望她.

“我说,“阿杰莱达似乎急匆匆地说道,“您还欠我们一段关于巴塞尔那幅画的故事,但现在我想听听您是怎么恋爱的;您不必抵赖,您一定恋爱过.再说,您现在一开始谈这种事,就不会坐而论道了.”

“您一讲完就立刻对您所讲的事感到害羞,”阿格拉娅蓦地指出.“这是干吗呀?”

“真是的,这话问得多蠢,”将军夫人愤怒地望着阿格拉娅,生硬地说道.

“不聪明,”亚历山德拉附和道.

“公爵,您别信她的话,”将军夫人对公爵说道,“她是存心气您;其实,她有教养,完全不是这么蠢;她们向您这么乱提问题,请您别介意.她们大概想干什么淘气的事儿,但是她们已经爱上您了.我看她们的脸就知道.”

“我看他们的脸也知道,”公爵说,对自己的话特别加重了语气.

“这话怎讲?”阿杰莱达好奇地问.

“对于我们的脸,您知道什么呢?”其他两姊妹也感兴趣起来.

但是公爵沉默不语,神情很严肃;大家在等他回答.

“我以后再告诉你们,”他低声而又严肃地说道.

“您是存心想引起我们的兴趣,”阿格拉娅叫起来,“瞧您那副得意样!”

“嗯,好吧,”阿杰莱达又急忙说,“既然您是一位通晓脸的行家,您一定恋爱过;可见,我还猜对了.您就快说吧.”

“我没恋爱过,”公爵仍旧低声而又严肃地答道,“我……有过另一种幸福.”

“那还用说,怎么幸福法呢?”

“好,我来讲给你们听,”公爵仿佛在深深的沉思中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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