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才是主要的,”加尼亚又帮助难以措词的将军把话说完,他嘬起嘴唇,透出一副狞笑,他对此也并不想掩饰.他用他那充满血丝的眼睛瞪着将军,仿佛想让将军从他的目光中看出他的整个心思似的.将军涨红了脸,升起一股无名火.

“可不是吗,放聪明点儿,这才是主要的!”他点头道,两眼圆睁,逼视着加尼亚,“你也太可笑了,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内奇!我看,你对半中间杀出了这个买卖人,似乎感到高兴,以为给自己找到了出路.这事应当用脑子好好想想,而且从头想起;你心里对这事要有数……双方的做法都应当诚实和直截了当,要不然……也应当预先打个招呼,不要损害别人的名誉,再说还有的是时间,即使现在,剩下的时间也是足够的(将军别有用意地扬了扬眉毛),尽管只剩下几小时了……你明白吗?明白吗?你倒是愿意不愿意啊?如果不愿意,就直说……我们欢迎.谁也没拦着你,不让你说话呀,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内奇,谁也没有硬拽你往陷阱里跳呀,如果你认为这是陷阱的话.”

“我愿意,”加尼亚小声地,但是坚决地说道.说完便垂下眼睛,板着脸,不再作声.

将军满意了.将军发了一阵子火,但是显然后悔做得太过火了.他突然向公爵转过身来,他脸上似乎闪过一丝不安;要知道,公爵在这儿毕竟都听见了呀.但是他霎时便放下心来:只要一看公爵那模样,便可以完全放心了.

“嗬!”将军看着公爵递给他的书法字样,惊呼道,“这简直是法帖!而且是少有的法帖,你瞧,加尼亚,他的字写得多好!”

公爵在一张重磅道林纸上用中世纪的俄文字体写下了如下一句话:

“卑职帕夫努季修道院长亲笔”

“这字体呀,”公爵异常高兴而且兴奋地解释道,“这是帕夫努季院长的亲笔签名,是按十四世纪的摹本摹写的.咱们这些老修道院长和都主教都签得一手好字,有时候写得风骨洒脱,笔力遒劲!将军,难道府上连波戈金出版的摹本(指一八四○—一八四一年由波戈金在莫斯科出版的古俄语和古斯拉夫语法帖,其中收集了四十四种字体.)也没有吗?后来,我又在纸上用另一种字体写了一行字:这是上世纪的粗圆型法国字体,有些字母甚至连写法也不一样,这是一种市井体,茶坊书肆的写手常用的字体,我是仿照他们的字帖临摹的,我有一本这样的法帖(这法贴共两册,作者有其中一册,即下册,收有十八种字体.)……您不难看出,这种字体也不无优点.您瞧这些圆圆的和.我把法文的写法转用于俄文,虽然很难,但结果却是成功的.这儿还有一种优美.别致的字体,瞧这句句子:‘勤奋足以战胜一切,这是俄国的司书字体,也可以说是军界司书的字体.给达官要人的公文就是这样写的,也是一种圆形字体,是一种优美的黑色字体,写得黑而粗,但是笔力遒劲.书法家不允许写这种花笔道,或者不如说,不允许使用这种签名方法,例如这种没有写完的半截尾巴……看到了吧……这是总的说,您瞧,字如其人,真的,这种写法可以看出军界司书的灵魂:既想潇洒自如,不拘一格,也显得很有才气,可是军服领子上的风纪扣又扣得紧紧的,甚至书法上都透出严格的纪律,太美了!不久前,有一本法帖使我拍案叫绝,是偶尔发现的,您猜在哪儿?在瑞士!瞧,就是这种简单.平常.非常纯粹的英国字体:不可能比这更美的了,这里的一切都美,犹如一串珍珠;晶莹剔透,无与伦比;但是还有一种变体,也是法国的,我是从一位外出办事的法国推销员那里学来的:同是英国字体,但是黑线比英国字体略浓,略粗,这就破坏了明暗对比;您再瞧:弧形变了,稍圆,再加上花笔道,而花笔道是最危险的东西!花笔道需要有一种不平常的风格;如果写好了,明暗度也找对了,那么这种字体将是无与伦比的,甚至人见人爱.”

“嗬!您研究得真是细致入微.入木三分啊,”将军笑道,“我说小老弟,您不仅是位书法家,而且是位有很高造诣的人,对不对?加尼亚?”

“令人拍案叫绝,”加尼亚说,“甚至还意识到自己的使命,”他又嘲弄地加了一句.

“别取笑啦,别取取笑啦,这也是一种职业嘛,”将军说.“公爵,您知道,我们现在要给您抄写的公文是写给什么人的?一开始,就可以给您每月三十五卢布的薪俸.不过已经十二点半了,”他看了看手表说,“咱们谈正事吧,公爵,因为我的时间不多,也许咱们今天就见不着了!请稍坐片刻;我已经对您说过,我不能常常接见您;可是我真心希望能够帮您一点忙,帮您一点小忙,当然,我是指最必须的.非帮不可的忙,至于以后,那就悉听尊便了.我可以给您在办事处谋个小小的差使,不太难做的差使,但要求办事认真,不能出错.现在嘛,再说另一件事:这位先生名叫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内奇.伊沃尔金,他是我的忘年之交,请您跟他认识一下,在他家,也就是在他的家庭,他妈妈和妹妹在他们自己住的寓所里腾出了两三间带家具的房屋,准备出租给有人作保的可靠的房客,兼管包饭和家务照料.我相信,尼娜.亚历山德罗芙娜肯定会接受我的推荐的.对您来说,公爵,这是求之不得的,因为,首先,您就不会是一个人了,而是,可以说吧,处在一种家庭的氛围中,依我看,您初来乍到,决不能独自一人出现在像彼得堡这样的首善之区.尼娜.亚历山德罗芙娜是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内奇的母亲,而瓦尔瓦拉.阿尔达利翁诺芙娜,则是他的妹妹,这两位都是我非常尊敬的女士.尼娜.亚历山德罗芙娜,是退伍将军阿尔达利翁.亚历山德罗维奇的夫人.我初登仕途的时候曾与将军共过事,但是后来由于某种情况同他终止了交往,然而,这并不妨碍我在某一点上继续尊敬他.我所以向您说明这一切,公爵,为的是让您明白,您是我亲自推荐的,因此也就是替您作保了.房租适中,不多不少,我希望您的薪俸很快就可以对此绰绰有余.当然,一个人总需要有点零花钱,哪怕不多一点也是需要的,但是,公爵,如果我劝您最好不要有零花钱,口袋里根本不必放钱的话,请您千万别见怪.我所以说这话,是出于我对阁下的看法.但是,因为您现在囊中羞涩,作为见面礼,请允许我先借给您这二十五卢布.这帐,当然,我们可以以后再算,因为从您的谈吐来看,您是一位非常真挚诚恳的人,那么,你我之间,在这件事上,是不会出现什么麻烦的.我所以对您如此关心,因为我对您也抱有某种目的;到底抱有什么目的,您以后会知道的.您瞧,我对您十分随便;我希望,加尼亚,你不至于反对让公爵住在你们家吧?”

“噢,恰好相反!家母一定很欢迎……”加尼亚很有礼貌而又非常客气地同意道.

“你们家好像还有一间屋子租出去了.这人叫什么来着,费德……费……”

“费德先科.”

“嗯,对了;我不喜欢住在你们家的这个费德先科:一个下流的小丑.我不懂,为什么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这么由着他?他当真是她的什么亲戚吗?”

“噢不,全是开玩笑.连亲戚的影儿都没有.”

“哼,见他的鬼!那么,公爵,您觉得怎么样,是否满意呢?”

“谢谢您,将军,您对我实在太好了,我甚至没有提出这个请求,您就想到了;我说这话并非出于自尊心,我真不知道到哪里去安身呢.不过,方才,罗戈任倒是让我去来着.”

“罗戈任?嗯,不,我就像您的父辈一样,或者说得您更爱听一点,我友好地奉劝阁下,您把罗戈任先生给忘了吧.我劝您还是把您即将跨入的那个家庭视同一家,方是上策.”

“承蒙您如此厚爱,”公爵开口道,“我倒有一事相求.我收到一份通知……”

“好了,请原谅,”将军打断道,“现在,我再没有时间了,我这就把您来访的事告诉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如果她愿意现在就接见您的话(我一定极力举荐),我劝您好好利用这个机会,并让她喜欢您,因为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会对您大有用处的,你们是本家.如果她不愿意,请勿见怪,咱们再另找时间.你呢,加尼亚,先看看这些帐,这是方才我跟费多谢耶夫费了老大劲才算出来的.可别忘了把它加进去……”

将军走出了书房,而公爵始终未能说出他已开口提到差不多四次的那件事.加尼亚点了支烟,并把另一支递给了公爵;公爵接受了,但他不想妨碍加尼亚办事,所以没有开口说话.他开始打量书房;但是,加尼亚只是匆匆瞥了一眼将军指给他看的那张写满数字的纸.他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在公爵看来,当他们两人单独在一起的时候,加尼亚的微笑.眼神和沉思,似乎显得更加心事重重了.他突然走到公爵身旁;这时,公爵正站在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的照片前低头端详.

“看来,您很喜欢这样的女人,是吗,公爵?”他突然问道,目光炯炯地望着公爵.似乎他有什么特别的用意似的.

“一张令人惊奇的脸!”公爵答道,“我相信,她的命运一定很不一般.脸是快乐的,但是她一定受过很大的痛苦,对不对?这双眼睛,这副颧骨,以及脸颊上端,眼睛下面的这两个点,都说明了这一点.这是一副高傲的脸,非常高傲,就是不知道她是否善良?唉,如果善良就好啦!一切就有救啦!”

“您愿意娶这样的女人吗?”加尼亚两眼布满血丝,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公爵,继续问道.

“我有病,不能娶亲,”公爵说.

“那么,罗戈任会娶她吗?阁下高见?”

“那还用说,我想,会娶的,甚至明天就可以娶;娶了她,过一星期,说不定就会杀了她.”

公爵刚说完这话,加尼亚就突然打了个哆嗦,公爵看到这模样差点没喊出声来.

“你怎么啦?”他抓住他的手,问道.

“公爵大人!将军大人请您去见将军夫人,”一名仆人出现在门口,禀报道.公爵便跟在仆人后面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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