掀起了七嘴八舌的一片骚乱;列别杰夫越说越来火,渐渐过了头;费德先科准备到警察局去;加尼亚喋喋不休地硬说,没有任何人会开枪自杀的.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则一声不吭.
“公爵,您跳过钟楼吗?”伊波利特忽然低声问他.
“没—没有……”公爵天真地答道.
“难道您以为我没有预见到有人会对我这样恨之入骨吗?”伊波利特又低声问道,两眼闪着光,望着公爵,仿佛当真在等候他回答似的.“够了!”他突然向全体听众喊道,“我错了……大错特错了!列别杰夫,给您钥匙(他掏出一个小钱包,又从里面掏出一个钢制的钥匙圈,上面挂着三.四把不大的钥匙),就这把,到数第二把……科利亚会告诉您的……科利亚!科利亚呢?”他叫道,眼睛看着科利亚,但是没看见他,“对……他会告诉您的;他方才跟我一起归置口袋来着.您领他去,科利亚;就在公爵书房的桌子底下……我那只布口袋……用这把钥匙开,在布袋下面的一只小箱子里……我的手枪和火药筒.方才,他亲自归置的,列别杰夫先生,他会告诉您的;但是有个条件,明天一早我回彼得堡的时,您必须把手枪还给我.听见了吗?我是为了公爵才这么做的;不是为了您.”
“这样就好了嘛!”列别杰夫一把抓住钥匙,恶狠狠地冷笑着,跑到隔壁屋里去了.
科利亚欲行又止,似乎有什么话要说,但是列别杰夫把他拉走了.
伊波利特望着嘻笑颜开的众宾客.公爵发现他的牙齿在作对儿厮打,仿佛在打非常剧烈的冷战似的.
“这些人真是混蛋!”伊波利特怒气冲冲地又对公爵低语.他对公爵说话的时候,总是弯下身子,说悄悄话.
“别理他们;您身体太弱……”
“我马上,马上……马上走.”
他蓦地拥抱了一下公爵.
“您大概以为我是疯子吧?”他看了看他,异样地笑起来.
“不,但是您……”
“马上,马上,您别说话;什么也别说;您站好……我想看看您的眼睛……就这么站着,让我看看.我在跟一个真正的人告别.”
他站着,一动不动地望着公爵,一言不发,看了约莫十秒钟,他的脸十分苍白,两鬓都被汗水打湿了,他伸出一只手,异样地抓住公爵,仿佛怕把他放跑了似的.
“伊波利特,伊波利特,您怎么啦?”公爵叫道.
“马上……够了……我要躺下.我要为太阳的健康喝口酒……我要,我要,别管我!”
他从桌上迅速抓起酒杯,从原地一个箭步冲了出去,转眼之间就到了凉台的出口处.公爵本想跟他跑出去,但是无独有偶,偏偏在这当口,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向他伸出手来,跟他告别.过了一秒钟,凉台上突然发出一片惊叫.紧接着,慌乱的时刻便来临了.
原来,发生了这么一件事:
伊波利特走到凉台出口的紧边上的时候,便停了下来,左手拿着酒杯,右手插在右侧的大衣口袋里.凯勒尔后来肯定说,伊波利特还在这以前就一直把手插在右边的口袋里,当时,他正跟公爵说话,左手抓住公爵的肩膀和领子,据凯勒尔说,插在口袋里的这只右手,似乎一开始就引起他的疑心.不管怎么说吧,凯勒尔心里的某种不安,促使他紧随伊波利特之后跑了出去.但是连他也措手不及.他只看见,在伊波利特的右手,忽然有什么东西一亮,而且就在这一刹那,一把小型的袖珍手枪紧紧顶住了他的太阳穴.凯勒尔一个箭步冲过去抓住了他的手,但是就在这一刹那,伊波利特扣动了扳机.发出一声刺耳的.滞涩的扳机扣动声,但是没有听见随后的枪响.当凯勒尔一把抱住伊波利特的时候,伊波利特便倒在了他的怀里,似乎失去了知觉,也许他真的以为他已经被打死了.手枪已经抓在凯勒尔的手里.有几个人上前搀起伊波利特,端来了椅子,让他坐下,大家走过来把他团团围住,问长问短,又叫又嚷.大家都听到了扳机的扣动声,但是大家又都看到连皮也没有碰掉一块的那个大活人.伊波利特自己也坐在那里,不明白究竟出了什么事,他用莫名其妙的目光来回看着他周围的人.就在这时候,列别杰夫和科利亚跑了进来.
“没打响?”周围的人七嘴八舌地问.
“也许,没装火药吧?”另一些人猜测.
“装了!”凯勒尔检查着手枪,宣布道,“不过……”
“当真没打响?”
“根本就没火帽,”凯勒尔告诉大家.
随后的狼狈场面简直一言难尽.最初的普遍恐惧,开始被一片哄笑声所代替;有些人甚至放声大笑,从中找到一种幸灾乐祸的快感.伊波利特歇斯底里地号啕大哭,绞着手,跑到所有人面前诉说,甚至跑到费德先科面前,用两手紧紧抓住他,向他赌神发咒,说他忘了,“完全无意地,并非故意地忘了”放火帽了,说什么“这些火帽不全在这里吗,就在坎肩的口袋里,大约有十枚”(他拿出来给周围所有的人看),他之所以没有预先放进去,是因为怕手枪放在口袋里无意中走火,他自以为,需要的时候,临时装也来得及,谁知道一下子竟忘了.他跑过去找公爵,找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又向凯勒尔苦苦哀求,请他把手枪还给他,说他要立刻向大家证明,“他的名誉,名誉”……说他现在已经“名誉扫地了!……”
他跌倒在地,终于真的失去了知觉.大家把他抬进了公爵的书房,列别杰夫的酒也完全醒了,他立刻派人去请大夫,他自己则跟女儿.儿子.布尔多夫斯基和将军一起留在病榻旁,伺候病人.当把失去知觉的伊波利特抬出去以后,凯勒尔往房间中央一站,一字一顿.掷地有声地当众宣布:
“诸位,你们当中,如果有谁当着我的面,再一次怀疑,火帽是故意忘了放进去的,并且硬说,这位不幸的年轻人不过在演戏,那么你们当中的这家伙就别怪我对他不客气了.”
但是没人答理他.客人们终于三三两两和急急忙忙地走了.普季岑.加尼亚和罗戈任也一起走了出去.
公爵觉得很诧异,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竟改变初衷,不加说明地就要走了.
“您不是想等大家走了以后跟我谈谈吗?”他问他.
“没错,”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说,他突然又坐到椅子上,让公爵坐到自己身旁,“但是,现在我又临时改了主意.对您实说了吧,我有点心神不定,而且您也是这样.我的思想全乱了;此外,我想跟您说明的那事,对于我非常重要,对您也一样.您瞧,公爵,我想,一生中哪怕就做这一次完全光明磊落的事呢,就是说,我完全没有见不得人的想法,但是我觉得,我现在,也就是当前,我还无法做出这种完全光明磊落的事,您大概也是这样……所以……这事……咱俩还是以后谈吧.我现在要到彼得堡去待两天,如果我们能再等三.两天,事情也许会明朗些,无论对于我,对于您,都有利.”
他说到这里又从椅子上站起来,因此让人纳闷,那他刚才又何必坐下去呢.公爵也觉得,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似乎心存不满,肝火很旺,神态也似有敌意,他的眼神也跟方才完全不同了.
“顺便问问,您现在要去看那个内心十分痛苦的人吗?”
“是的……我怕,”公爵说.
“甭怕;肯定能活六.七个星期,甚至说不定待在这里病还会好起来.但最好还是明天让他滚蛋.”
“也许真是我从后面轻轻地推了他一把,因为……我一言不发;他大概以为我也在怀疑他不会开枪自杀吧?您对此有何高见,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
“绝无此事.您居然会操心这样的事,您的心也太好了.这事我倒听说过,但从来没有亲眼目睹,一个人会因为别人夸奖他,或者因为别人没夸奖他干这种事,狠下一条心,存心要自杀.主要是我不相信一个生性懦弱的人会这样坦率!说到底,明天还是让他滚蛋得了.”
“您觉得,他会再次自杀吗?”
“不会的,现在决不会自杀了.不过,您倒要提防咱们那些土生土长的拉赛奈(拉赛奈.彼得—法朗苏阿(一八○○—一八三六)—法国上世纪三十年代轰动一时的刑事案中的主犯;杀人凶手,行凶手段极其残忍.作者在《罪与罚》和《少年》的草稿中曾提到过拉赛奈的名字.他曾将此案经过,加上他本人作的序,刊载在一八六一年的《时代》杂志上.)!再说一遍,犯罪是这类无能.急躁而又贪婪的宵小之徒司空见惯的避难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