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也够了.当我明天读到这里的时候,太阳一定已经升起,并’在天上发出响声,于是普天之下洒满了它那不可胜计的庞大的力量.由它去!我要直面力量和生命的源泉死去,我不要这生命了!如果我有权不出生,我一定不接受在这样嘲弄人的环境下生存.但是我还有权去死,虽然我能够交还的日子已经屈指可数了.这权既不大,这反也造得渺不足道.
“最后一个说明:我所以要死完全不是因为我无法把这三星期熬过去:噢,只要我愿意,我就有足够的力量,只要我一意识到我受的屈辱,就足以自慰而力量倍增;但是我不是那个法国诗人,也不想得到这样的安慰.最后,还有一个诱惑:造化宣判我只能再活三星期,这就极大地限制了我的活动,也许,只有自杀才是我按照自己的意志还来得及开始和来得及结束的我唯一能做的事.也罢,也许我偏想利用一下这件事的最后可能性呢?抗议有时候也是非同小可……”
《说明》念完了;伊波利特终于停了下来……
一个人到了日暮途穷的时候,就会无所不用其极,采取一种厚颜无耻的开门见山的态度……这时,一个神经质的人便会大动肝火.怒不可遏,天不怕地不怕,甚至准备破碗破摔,非但不以为耻,反以为乐;他会向人们挑衅,而他自己这时却有一个虽不明确但却坚定的目标,即:再过一分钟,一定要从钟楼上奋身跳下去,从而一了百了,一下子解决当时可能出现的一切误解.一个人身亏体虚,体力即将耗尽,通常也是产生这一状态的迹象.在这以前,是一种异乎寻常的.几乎不自然的紧张状态支持着伊波利特,现在这种紧张状态已经达到极限.这个被疾病弄得虚弱已极的十八岁的男孩,就其自身说,就像从树上吹落的一片瑟瑟发抖的树叶,看去很弱;但是当他的目光扫视了一下他的听众后(在最近这整个一小时内,这还是第一次),在他的目光和微笑里,立刻显露出一种非常傲慢,充满了蔑视和委屈的厌恶之情.他急于抛出自己的挑战.但是听众也十分恼怒.大家吵吵嚷嚷和恼火地从桌旁站起来.疲倦.酒和神经绷得太紧,更加剧了混乱,眼前似乎成了一片印象的泥塘(如果可以这样说的话).
伊波利特从椅子上猛一下跳起来,好像有人把他从坐位上拽下来似的.
“太阳出来了!”他看到闪亮的树梢,便指点着让公爵看,仿佛这是什么奇迹似的,“出太阳啦!”
“难道您以为太阳从此不出来了吗?”费德先科说.
“又是个大热天,”加尼亚懊恼而又漫不经心地嘟囔道,他两手拿着礼帽,伸着懒腰,打着哈欠,“再早一个月,怎么得了呵!……走不走,普季岑?”
伊波利特吃惊地.近乎目瞪口呆地听着他说话;蓦地,他的脸色变得煞白,浑身开始发抖.
“您摆出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无非想侮辱我,但是您的手段很不高明,”他两眼逼视着加尼亚,对他说道,“您是混蛋!”
“唉,鬼知道是怎么回事,竟出言不逊,破口大骂!”费德先科吼道,“懦弱得少见!”
“真浑,”加尼亚说.
伊波利特稍许克制了些自己的感情.
“我明白,诸位,”他开口道,依然浑身发抖,每句话都说得断断续续,“我理应得到你们的报复,而且……很遗憾,我用这个胡说八道(他指了指手稿)把你们折磨苦了,话又说回来,很遗憾,我根本就没有折磨你们……(他愚蠢地微微一笑),折磨您了吗,叶夫根尼.帕夫雷奇?”他突然转身问他,“是不是折磨您了?说呀!”
“拖得略微长了些,不过……”
“您把要说的话都说出来嘛!您一生中哪怕就这一次不说谎呢!”伊波利特一面发抖,一面命令.
“噢,我完全无所谓!劳驾,求您了,让我安静一下吧,”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厌恶地转过了身子.
“晚安,公爵,”普季岑走到公爵跟前,说道.
“他会立刻自杀的,你们倒是怎么啦!瞧他那模样!”薇拉喊道,她非常害怕地冲到伊波利特身边,甚至抓住了他的两只手,“他不是说了吗,太阳一出来,他就开枪自杀,你们倒是怎么啦!”
“他不会自杀的!”有几个人,包括加尼亚,幸灾乐祸地嘟囔道.
“诸位,当心!”科利亚叫道,他也抓住伊波利特的一只手,“你们瞧他那模样!公爵!公爵,您倒是怎么啦!”
在伊波利特身边围上了薇拉.科利亚.凯勒尔和布尔多夫斯基;四个人都用手抓住了他.
“他有权,有权!……”布尔多夫斯基嘟囔道,不过他也完全手足无措了.
“慢,公爵,您有何吩咐?”列别杰夫走到公爵面前,喝得醉醺醺的,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
“什么吩咐?”
“那不行,您哪;对不起,您哪;我是主人,您哪,虽然我无意喧宾夺主.就算您也是主人吧,但是我不愿意看到在我家发生这样的事……就这话,您哪.”
“他不会自杀的,这小子在胡闹!”伊沃尔金将军出乎意外地叫道,既愤怒而又自信.
“将军还真行!”费德先科响应道.
“我知道他不会自杀,将军,最尊敬的将军,但是毕竟……谁让我是主人呢.”
“我说,捷连季耶夫先生,”普季岑突然说道,他跟公爵告别后,又向伊波利特伸出手来,“你好像在您那个小本里说到您的遗骨,准备身后捐献给医科大学,是不是?您这是说您的遗骨吗?您自己的?也就是说,您准备在您身后把您的骨头捐献出来?”
“对,我的骨头……”
“那就对了.不然的话,很可能弄错:听说,已经发生过类似的情况.”
“您逗他干吗呀?”公爵突然叫道.
“人家都要哭出来了,”费德先科加了一句.
但是伊波利特根本没哭.他想从坐位上站起来,但是把他团团围住的四个人,突然一下子抓住了他的手.周围发出一片哄笑.
“他说了半天就是要人家来抓住他的手;就是为了这个,他才念了他那个小本上写的玩意儿,”罗戈任说.“再见了,公爵.唉,坐了老半天,坐出了这德行;骨头都坐疼了.”
“捷连季耶夫,如果您当真想自杀,”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笑道,“听到这样的恭维话以后,我要是您呀,就偏不自杀,存心气他们.”
“他们非常想看到我是怎么自杀的!”伊波利特不客气地回敬道.
他说这话的时候好像要向他扑过去似的.
“看不到,他们会觉得遗憾的.”
“那么,您也以为看不到吗?”
“我无意煽动您;相反,我认为您很可能开枪自杀.最要紧的是您别生气……”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拉长了声音说道,他以一种保护人的口吻故意把自己的话拉长.
“我现在才看到,给他们念这个本子犯了大错误!”伊波利特说,他蓦地用一种十分信赖的神态看着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好像向一位朋友请教好意的忠告似的.
“您现在的处境很可笑,但是……说真的,我也不知道该替您出个什么主意,”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微笑着回答.
伊波利特板着脸,目不转睛地逼视着他,一言不发.可以想象,他有时几乎完全忘记了周围的一切.
“不行,您哪,对不起,您哪,这样做太那个了,您哪,”列别杰夫说,“说什么’我到公园里去自杀,免得人家感到不安,!他自以为走下台阶,向花园迈出三步,就不会使人家感到不安了.”
“诸位……”公爵想开口.
“不行,您哪,对不起,您哪,最尊敬的公爵,”列别杰夫拼命抓住他不放,“因为您自己也看到,这可不是开玩笑的事,再说,起码有一半客人也持有相同的看法,并且坚信,现在,他刚才说了那番话以后,已经骑虎难下,出于面子,也非开枪自杀不可,我是主人,因此当着诸位目击者的面,我宣布,我请您助我一臂之力!”
“要我做什么呢,列别杰夫?我很乐意助您一臂之力.”
“做这样几件事,您哪:第一,让他立刻交出他向我们大吹大擂的那支手枪及全部弹药.如果他交出来,鉴于他有病,我同意让他今天在这幢房子里过夜,当然必须接受我的监督.但是明天,他一定得走,爱上哪儿上哪儿;对不起,公爵!假如他不交出武器,我就立刻上前抓住他的手,我抓住一只,将军抓住另一只,立刻派人去报告警察,那时候,这事就移交警察局审理了.费德先科先生,凭咱俩的交情,您去一趟,行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