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在这天晚上和这天夜里,却投下了我‘最后的信念,的第一颗种子.我贪婪地抓住我的这一新想法,贪婪地分析这一想法的所有细微曲折之处和它的所有表现形式(我整夜没睡),我想得越深,领会得也就越深刻,因此也就更加害怕.可怕的恐惧终于向我袭来,而且这种恐惧在以后的几天里一直没有离开过我.有时候,当我想到我的这种经常不断的恐惧时,又蓦地被一种新的恐怖弄得不寒而栗:我根据这种恐惧可以得出结论:我的这一’最后信念,在我心中已经根深蒂固,它一定会得到解决.但是真要解决它,我又缺少决心.又过了三星期,一切都完了,决心也下定了,但是下定这一决心是因为出了一件非常奇怪的事.
在我的这个说明里,我标明了所有这些数字和日期.其实标也罢,不标也罢,我都无所谓,但是现在(也许,仅仅在此时此刻)我希望那些将要评论我的所作所为的人,能够清楚地看到,我的‘最后信念,是从怎样的一连串逻辑结论中得出来的.我刚才在上面写到,我缺乏实行我的’最后信念,的最终决心,后来终于有了这一决心,但是好像完全不是从逻辑结论中得出来的,而是因为某个奇怪的推动,因为出了一件怪事,也许这事跟事情的进程毫无关系.约莫十天前,罗戈任因为一件私事前来找我,所为何事,恕不赘述.我过去从来没有见过罗戈任,但是关于他的情况我时有耳闻.我向他提供了他所需要的情况,他很快就走了,因为他此来的目的就是为了了解情况,因此我们之间的事也就完了.但是他却使我产生了浓厚的兴趣,这天一整天,我都处在一些奇怪的想法的影响下,因此我决定第二天亲自上他府上回访.罗戈任显然并不欢迎我来,甚至还‘客气地,向我暗示,我们没有必要继续来往;但是,我还是度过了饶有兴趣的一小时,大概,他也是这样.我们两人之间,存在极大的反差,这一点我们俩不能不表露出来,尤其是我:我是一个日薄西山.来日无多的人,他却是个精力充沛.身强力壮.只关心眼前的人,根本不去考虑’最后的,结论.数字或者与那事无关的任何事,即……即……与那件使他发狂的事无关的任何事;请罗戈任先生恕我直言,因为我是一个蹩脚的文人,不知道应该怎样来表达自己的思想.尽管他对我很不客气,我还是觉得他是一个有头脑的人,他对许多事是能够理解的,虽然他对不相干的事兴趣索然,无暇理会.我没有向他暗示我的‘最后信念,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他在听我说话的时候已经猜到了我的心思.他始终一言不发,他非常不爱说话.我临走时向他暗示,尽管我们之间正好相反,有这么多不同,但是Les_extrémités_se_touchent(法语:相反相成.)(我用俄语向他作了说明),因此,他本人也许并不像表面看来那样,对我的’最后信念,完全格格不入.他对我的这句话报以一个非常阴郁的苦笑,接着便站起身来,亲自给我找到了帽子,摆出一副似乎我自己想走的模样,其实是他把我撵出了他那阴森森的房子,可是却装模作样地像在恭恭敬敬地送我.他那房子使我吃了一惊:像座公墓,他似乎很喜欢这房子,不过,这也是可以理解的:他身强力壮,精力充沛,本身就很充实,不需要环境来衬托.
这次对罗戈任的拜访使我精疲力尽.此外,从早晨起,我就感到不舒服;傍晚,我感到很虚弱,就躺到床上,可是我偶尔感到烧得很厉害,甚至有时候还说胡话.科利亚一直陪我坐到十一点钟.不过他说了什么和我们两人说了什么,我还是都记得的.但是有时候,当我合上眼睛,伊万.福米奇的形象就常常呈现在我眼前,他似乎发了财,得了几百万.他绞尽脑汁,始终想不出来,把这些钱放哪儿是好,他生怕别人来偷他的钱,怕得浑身发抖,最后才决定把钱埋在地底下.后来,我给他出了个主意,与其把这么一大堆金币白白埋在地底下,还不如用这堆金子给那个’冻死,的孩子做一口金棺材呢,为此就必须把这孩子再从地下挖出来.我这个嘲弄性的建议,苏里科夫居然含着似乎感激的眼泪接受了,并且动手立即执行这一计划.我好像啐了口唾沫,离开他走了.当我完全清醒过来以后,科利亚对我说,我根本没睡,在所有这段时间里,一直在跟他谈苏里科夫.我有时候非常苦闷和十分惊慌,因此科利亚离开我的时候很不放心.当我站起来等他走出去以后锁门的时候,我突然想起了不久前在罗戈任家一间阴森森的客厅的房门上方看到的一幅画(参见本书第二部第四章.).这幅画是他路过那儿时亲自指给我看的;我在这幅画前足足站了好像五分钟.这幅画在艺术上并没什么可取之处;但却在我身上引起了某种奇怪的不安.
这幅画画的是刚刚从十字架上卸下来的基督.我觉得,画家们画钉在十字架上的基督或从十字架上卸下来的基督时,一般都习惯于把他的脸画得依旧非常美;甚至在他经受最可怕的痛苦时,他们也在想方设法保留这种美.但是在罗戈任家的那幅画里却毫无美可言;这完全是一具尸体,还在他被钉上十字架以前,当他背着十字架,摔倒在十字架下的时候,就受了无数的苦.无数的伤.无数的折磨以及狱卒的鞭打和众百姓的殴打,最后,又在长达六小时中(根据我的计算,起码有六小时)经受了被钉十字架的痛苦.当然,这是一个刚刚从十字架上卸下来的人的脸,也就是说,脸上还留有很多活的,温暖的气息;他脸上的表情还没来得及僵硬,因此死者的脸上还看得出痛苦,似乎他现在还感觉得到的痛苦(这位画家很好地抓住了这点);然而这脸却画得毫不留情;这完全合乎人之常情,一个人,不管他是谁,在经过如许痛苦之后,他的尸体的确应当如此.我知道,基督教会在耶稣纪元之初就认定,基督受难并不是象征性的,而是确有其事,因此他的肉体在十字架上也应当完全.彻底地服从自然法则.这幅画上,他的脸被打得皮开肉绽,十分可怕,脸被打肿了,脸上有一块块青紫,可怕地肿了起来,而且血迹斑斑,张开两眼,眼珠歪斜;暴露在外的两大块眼白,发出死人般的.形同玻璃似的光泽.但是,令人纳闷的是,当你看着这具受尽苦难的人的尸体时,不由得会产生一种特别的.令人好奇的问题:如果他的所有门徒,他未来的主要信徒们看到这样一具尸体(这尸体想必一定是这样的),那些跟随他.并站在十字架旁的妇女们,以及所有那些信仰他.崇拜他的人看到这样一具尸体后,又怎会相信这位受苦受难的基督能够复活呢?这不由得使人产生一个想法,既然死亡这么可怕,自然法则又这么强大,那怎样才能战胜它们呢?那个人在自己生前曾经不止一次地战胜过自然,自然对他惟命是从,当他喊道:‘大利大古米,(意为:闺女,我吩咐你起来.)……这闺女就起来了,’拉撒路,出来……那死人就出来了(以上的话和故事,分别见《新约.马可福音》第五章第四十一.四十二节和《新约.约翰福音》第十一章第四十三节.),可是现在连他都战胜不了自然法则,我们又怎能克服这些法则呢?在看这幅画的时候,就使人产生一种幻觉,仿佛自然是一头巨大的.心如铁石的.不会说话的野兽,或者不如说,不如更正确得多地说,虽然说来奇怪,像一台结构新颖的硕大无朋的机器,它毫无意义地一把抓起了伟大的无价之宝……人,把他碾成齑粉,一口吞进肚里,既冷漠又无情……可是这个人的价值却低得上整个大自然.它的一切法则和整个大地,也许大地之所以创造出来,完全是为了这个人能够降临人世!这幅画所要表现的似乎正是这一概念,即世上有一种无耻而又毫无意义的.永恒的黑势力,一切都听命于它,而看着这幅画,你们也会身不由己地产生这一想法.那些站在死人周围的活人(这幅画上,这样的人一个也没有),在一下子粉碎了他们的一切希望和几乎是信仰的这个晚上,该感到多么可怕的悲哀和惊慌啊.他们一定会在极大的恐怖中四散逃走,虽然他们每个人心中带走了一个永远无法从他们心中拔除的了不起的想法.如果这位人类的导师能够在行刑之前看到自己的这一形象,他还能这样从容地走上十字架,像现在这样从容就义吗?看这幅画的时候,心头会不由得产生这样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