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进去时,这位先生也刚刚在我之前走进房间,一面把食品打开,一面急促地.热烈地跟妻子说着什么;妻子虽然还没换好尿布,但已经开始嘤嘤啜泣;他带回来的消息,想必跟往常一样糟透了.这位先生看去有二十八岁上下,脸又黑又瘦,两边长着黑黑的络腮胡子,可是下颏却刮得精光发亮.我觉得这人的相貌相当正派,甚至给人一种愉快感;他满脸忧愁,目光忧郁,但是又隐隐露出一种病态的骄傲,极易受到刺激的骄傲.我进去后,发生了一场奇怪的争吵.

有些人在自己又恼火又委屈的心情中常常会找到一种极度的快感,特别是他们的这种心情发展到(这种心情总是发展得很快)登峰造极的时候;在这一刹那,他们似乎觉得受人欺侮比不受人欺侮甚至更愉快些.这些动辄生气的人,到后来总是追悔莫及,十分痛苦,不用说,假如他们很聪明,能够想到他们发火未免过了头,已经十倍于常态的话.这位先生惊讶地看了我一会儿,他的妻子则惊恐地看着我,仿佛有人会到他们家来,是一件天大的怪事似的;但是,他突然近乎狂怒地向我猛扑过来;我还没来得及嘟囔上两句话,他就认为,特别是他看到我衣冠端正,就认为他受到了极大侮辱,因为我竟敢无礼地闯进他的住所,看到他自己都引以为耻的穷愁潦倒的环境.当然,他仕途失意,潦倒半生,能有机会随便找到个人发泄一下心头的怒气,还是觉得很高兴的.开头那一忽儿,我还以为他冲过来要打架;他脸色苍白,好像女人闹歇斯底里似的,把他妻子都吓坏了.

您怎么敢随便进来?滚!他叫道,气得浑身发抖,差点说不出话来.但是他忽然看到我手里拿着他的皮夹.

好像是您丢的,我尽可能平静而又干巴巴地说道.(话又说回来,本来就应该这样嘛.)

他十分害怕地站在我面前,一时似乎摸不着头脑;接着很快摸了摸自己的衣兜,吓得张大了嘴,伸手捶了下自己的脑门.

上帝!您在哪儿捡到的?怎么捡到的?,我三言两语地向他说明了情况,尽可能说得平淡些,我怎么从地上拾起皮夹,怎么跑去追他,喊他,一直到最后,根据推测,几乎是歪打正着地跟在他后面跑上楼梯.

‘噢上帝!,他转身向妻子叫道,’我们的全部证件,我最后几件医疗器械都在里面,一切都在里面……噢先生,您可知道,您对我做了一件多大的好事啊!不然的话,我就完了!,就在这时候,我抓住了门把手,想不告而别;但是我自己却气喘吁吁,心头的激动突然变成了剧烈的咳呛,咳得我前仰后合,差点没趴下.我看见这位先生东奔西跑,想给我找一把空椅子,最后他终于抓起一把椅子上的破烂,扔到地上,急忙给我端了过来,并小心翼翼地扶我坐下,但是我仍旧咳嗽不止,咳了约莫三分钟.当我清醒过来时,他已经坐在我身旁的另一把椅子上(可能,也是把椅子上的破烂先扔到地上),在注意地打量我.

‘您,好像……有病吧?,他说话的口气,就像一个大夫开始给病人看病时通常用的那种口气.’我本人……是医生(他没有说‘大夫,),他说完这话,不知道为什么伸出手来向我指了指房间,仿佛对自己现在的处境提出抗议似的,’我看,您……,’我有痨病,我尽可能简短地说,说罢便站起身来.

他立刻跳起来.

也许,您夸大了,而且……服药以后……,“他说着说着就说糊涂了,好像还没有清醒过来似的;他的左手仍旧抓着那只皮夹.”

‘噢,您甭担心,我抓住门把手,又打断了他的话,’上星期博大夫(我又拉扯上了博大夫)给我看过病……我的事已成定局.对不起……,我又想去开门,又想离开这位尴尬的.对我满怀感激之情,但又被羞愧压得抬不起头来的大夫,但是该死的咳嗽偏偏又在这时候抓住我不放.这时,我那位大夫坚持要我再坐下来休息会儿;他转身向妻子示意,于是这位太太便在原地对我说了几句表示感谢和欢迎的话.她说话时显得很尴尬,甚至她那蜡黄的.干瘦的面颊上都堆上了两朵红晕.我留了下来,但是每秒钟都显露出一种唯恐使他们感到拘束的神情(本来就应该这样).我那位大夫对自己刚才的冒失举动感到追悔莫及,我看出了这点.

‘如果我……,他开口道,说话时断时续,从这句跳到那句,’我对您感激不尽,心中实在有愧……我……您看见了……,他又指了指屋子,’我目前的处境……,‘噢,我说,’不用看;事情明摆着,您想必丢了工作,到这儿来申诉,想另外找个差事,是吗?,’您怎么……怎么知道的?,他诧异地问.

‘一眼就看出来了,我不由得嘲讽地回答道.’许多人满怀希望地从外省到这里来,到处奔走,都过着这样的生活.他突然嘴唇哆嗦着热烈地说起话来;他开始诉说,开始申述,说实在的,我都听入了迷;我在他们家差不多坐了一小时.他向我讲了自己的身世,话又说回来,这身世也十分平常.他是外省的一名医生,在官府供职,但是后来发生了一些男女私情,竟把他的妻子也卷了进去.他出言不逊,发了通脾气;结果是省里的长官变了脸,偏袒他的仇人;有些人便对他暗中使坏,在背后说他的坏话;他丢掉了差事,不得已用最后一点钱来到彼得堡,向上级申诉.在彼得堡,明摆着,他的申诉很久无人受理,后来受理了,又被驳回,后来又答应再研究研究,后来又被严词驳回,后来又让他写个条陈,后来又拒绝他的条陈,让他另递禀贴……总之,他已经奔走了四个多月,把一切都吃光了:妻子的最后几件破衣服也拿去抵押了,偏偏在这时候又生了个孩子,而且,而且……’今天又对我递的禀贴下了最后驳复,而我几乎没有了面包,没有了一切,妻子又生了.我,我……,他从椅子上跳起来,别转了头.他妻子则在角落里嘤嘤啜泣,孩子又开始啼哭.我掏出笔记本,记下了有关情况.我写完后站起身来,这时,他站在我面前,以一种又害怕又好奇的神情看着我.

‘我记下了您的名字,我对他说,’嗯,还有其余的一切:何处供职,贵省省长的大名,以及年月日等.我有位同学,还是中学里的同学,姓巴赫穆托夫,他有个叔叔,叫彼得.马特维耶维奇.巴赫穆托夫,四等文官,现在任总办……,‘彼得.马特维耶维奇.巴赫穆托夫!,我那位医生差点浑身发抖地叫道,’但是,您知道,几乎一切都取决于他呀!,的确,在我那位医生的身世和结局中,我无意中帮了他一个大忙,一切都顺理成章地得到了圆满解决,简直就跟小说里一样,好像上天故意这么安排好了似的.我对这两位可怜的人说,请他们务必不要对我抱任何希望,因为我本人也是个穷学生(我故意夸大了自己的低下身份;其实我已经中学毕业,不是学生了),至于我姓甚名谁,他们也不必知道,但是我将即刻前往瓦西利岛去找我的那位同学巴赫穆托夫,因为我确有把握,他的叔叔是四等文官,鳏居,没有孩子,非常宠爱自己的侄儿,而且溺爱他,把他看作自己族中最后一根苗裔,’也许,我的这位同学能够为你们,也为我做点什么,当然,必须通过他的叔叔……,’只要能让我向这位大人当面申诉一下就行!只要我承蒙错爱,有幸向他口头解释一番就行!,他叫道,像打摆子似地浑身发抖,两眼闪着泪花.他就是这么说的:承蒙错爱.我再一次重申,事情很可能告吹,这样,一切就都成了废话,说到这里,我又加了一句,如果明天上午我不来找他们,那就是说事情完蛋了,请他们不必等我.他们连连鞠躬,把我送了出去,他们高兴得差点发狂.我永远忘不了他们脸上的表情.我雇了辆马车,即刻上瓦西利岛去.

我在念中学的几年里,一直跟这位巴赫穆托夫不和.在我们学校里,他一直被认为是贵族,起码我是这么称呼他的:衣冠楚楚,坐自己的马车来上学,但是毫无自吹自擂之意,是一个非常好相处的同学,天性豪爽,永远乐呵呵的,有时说话甚至还很俏皮,虽然此人的智力十分平庸,尽管他在班上永远名列前茅;而我无论干什么都没有得过第一.除了我一个人以外,所有的同学都喜欢他.在这几年里,他曾经几次想接近我,但是我每次都板着脸,怒气冲冲对他扭头不顾.现在我差不多有一年时间没见到他了;他在上大学,当我八点多钟到他府上登门求见时(规矩很大,须由下人先行通报),他出来见了我,先是十分诧异,甚至没有一点欢迎的样子,但立刻快活起来,看着我,忽然哈哈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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