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使我十分惊讶的是,公爵方才怎么会猜到我经常做‘恶梦,呢;他的原话就是这样说的,在帕夫洛夫斯克,’我的激动和梦,肯定会变的.为什么是梦呢?他要么是医生;要么真的绝顶聪明,许多事一猜就透.(但是他说到底不过是’白痴,这也是毫无疑问的.)说也凑巧,就在他来之前,我做了一个好梦(话又说回来,我近来做了几百个这样的好梦).我睡着了……我想,大概是在他来以前一小时……我梦见我住在一个房间里(但不是我自己的这个房间).这房间比我的房间大些,也高些,家具也好,房间也亮;有大立柜.五斗柜.长沙发,我睡的那张床又大又宽敞,床上铺着绿绸棉被.但是,在这房间里,我看到一个可怕的动物,简直像怪物.看去像蝎子,但又不是蝎子,比蝎子还丑,还可怕得多,所以可怕,因为天底下根本没有这样的动物,它出现在我这里是别有用心的,其中似乎蕴含着某种秘密.我看得很清楚:它是一只棕色的,长有硬壳的小爬虫,约四俄寸(一俄寸等于四.四厘米.)长,脑袋有两指厚,越到尾巴越薄,因此尾巴尖还不到一俄分厚.离头部一俄寸处,躯干上伸出两只爪子,与身体成四十五度角,一边一只,长约两俄寸,因此从上面看去,整个动物就像一把三叉戟.它的头部我没有看清楚,但是我看到两根触须,不长,形状像两枚硬针,也呈棕色.尾巴尖和每只爪子的尖端,也都长有两根触须,加在一起,一共八根.这小动物满屋子跑,跑得很快,用爪子和尾巴着地,跑时躯干和爪子扭来扭去,像条蛇似的,动得快极了,尽管它自身有壳,但行动异常迅速,看到这情景感到十分恶心.我非常怕它螫我;我听说,这东西有毒,但是最使我痛苦的是,是谁让它到我房间里来的,他们想对我干什么,这里究意有什么秘密?它一忽儿钻到五斗柜下,一忽儿又钻到大立柜下,一忽儿又爬到屋子四面的旮旯里.我提起腿来坐到椅子上,把腿盘在身底下,它沿着斜线迅速穿过整个房间,又在我的椅子旁倏地不见了.我恐惧地东张西望,但是因为我盘腿坐着,因此希望它不要爬到椅子上来.我猛地听到我身后,几乎就在我脑袋旁,发出一种喀喀喀的响声;我回头看见那只小爬虫正援墙而上,已经爬到跟我脑袋平行,尾巴甩来甩去,转得快极了,甚至碰到了我的头发.我吓得跳起来,那动物也随之不见了.我不敢上床,怕那东西钻到枕头底不去.这时,我母亲和她认识的一个人走进了房间.他俩开始捉那只小爬虫,他们比我镇静,甚至也不害怕;但是他们什么也不懂,突然,这爬虫又爬了出来;这一回爬得很慢,似乎别有用心,慢慢地甩来甩去,样子更叫人恶心,它又斜穿过房间,向门口爬去.这时,我母亲打开门,叫了一声诺尔马,我们家养的那只狗……这是一只很大的纽芬兰狗(原文为тернёф(源出法语Terre_neuve),系加拿大纽芬兰岛的法文名称.),黑色,披着一身细密的长毛;不过这狗五年随就死了.它应声冲进房间,站到小爬虫身旁,一动不动.这小爬虫也停住不动,但是仍在那里甩来甩去,用爪尖和尾巴尖敲击着地板.如果我没有弄错的话,动物是不会感到神秘的惊恐的;但是我此刻觉得,在诺尔马的惊恐中似乎有一种非同一般的,与神秘主义庶几近之的东西,可见,这狗也与我一样预感到这动物身上蕴含着某种在劫难逃的东西和某个秘密.这小爬虫缓慢而又谨慎地向狗爬去,狗在它的逼近下慢慢后退;它似乎想猛地向狗扑去,狠狠地螫它一口.但是诺尔马尽管惊恐万状,吓得浑身哆嗦,看去仍十分凶狠.它忽然慢慢地张开它那血盆大口,露出那令人望而生畏的牙齿,前爪蹲地,两眼圆睁,一跃而起,倏地用牙齿咬住了那只小爬虫.大概是那爬虫使劲挣扎了一下,想要脱身,因此它滑出口外时,诺尔马又一次逮住了它,并且张了两下大嘴把它吞进了肚里,好像狼吞虎咽,生吞活剥似的.它那硬壳在狗的牙齿间发出喀喀的响声;这东西露在狗嘴外的尾巴和爪子,在使劲扭动,动得极快.蓦地,诺尔马一声惨叫:这爬虫还是乘机螫了一下它的舌头.狗疼得尖声嗥叫着张开了嘴,我看到那只被咬断的小爬虫,还横在它的嘴巴里扭动,从那被咬烂的躯体里流出许多白汁,流到狗的舌头上,就像被踩死的黑蟑螂流出来的白汁一样……这时候我醒了,公爵走了进来.”

“诸位,”伊波利特突然中断朗读,甚至有点不好意思地说道,“我没有再读一遍,看来,我的确写了许多废话.这梦……”

“有这么点,”加尼亚急忙插嘴道.

“我同意,这里个人的感受太多了些,就是说,说的都是我自己……”

伊波利特说这话的时候,神情很累,有气无力,他掏出手帕,擦了擦脑门上的虚汗.

“是的,您哪,您太关心自己了,”列别杰夫低声嘀咕道.

“诸位,我重申,我不勉强任何人;谁不想听,可以走开.”

“假如我们大家都一下子站起来,都走,咋办?”直到此刻都不敢妄置一词的费德先科,蓦地说道.

伊波利特突然低下眼睛,抓住手稿;但他又立刻抬起头来,眼里闪着光,面颊上泛起两片潮红,两眼紧盯着费德先科,说道:

“您压根就不喜欢我!”

响起了笑声;不过,多数人没有笑.伊波利特的脸刷地变得通红.

“伊波利特,”公爵说,“把您的手稿收起来,交给我,您先在这里,在我屋子里躺下睡觉.在睡觉前和明天,咱俩再好好谈谈;不过有个条件:永远不要再打开这些稿纸.行吗?”

“难道这可能吗?”伊波利特非常诧异地看了看他.“诸位!”他叫道,又狂热地活跃起来,“我举止失措,这是一个愚蠢的插曲.我要念到底,再不中断.谁爱听就听……”

他从杯子里匆匆喝了口水,把胳臂肘急忙支在桌子上,避开大家的目光,开始执拗地继续念下去.不过,他那窘态很快就过去了……

“一想到(他继续念道)只能再活几星期,就觉得实在不值得再活下去……这一想法使我十分苦恼,大约一个月前吧,当我还能再活四星期的时候,我就这么想,但是三天前,当我在帕夫洛夫斯克参加那次晚会以后,这一想法才完全占据了我的心头.我第一次完全地.直接地对这一想法心领神会,是在公爵的凉台上,即正当我想作活下去的最后尝试,想看看人和树(就算这话是我说的吧)的那一刹那,当时我正慷慨激昂,据理力争,维护‘他人,的权利,即布尔多夫斯基的权利,当时我幻想,他们一定会猛地张开双臂,拥抱我,请求我宽恕,我也请求他们宽恕(暗指《圣经》中的”最大诫命“:“要爱人如己”(见《利未记》第十九章第十八节,《马太福音》第二十二章第三十九节,《马可福音》第十二章第三十一节.));一句话,到头来,我却成了一个没出息的傻瓜而出尽了洋相.也就在这时候,我心头倏地涌出了我的’最后的信念,现在我感到奇怪,我怎么能没有这’信念,而活了整整六个月!我心里很清楚,我得的是痨病,而且这是不治之症;我没有欺骗自己,我对这事了然于胸.但是我对于自己的病情了解得越清楚,就越神经质地想活下去;我拚命抓住生命不放,无论如何也要活下去.我时乖命蹇,命运想把我踩成齑粉,像踩死一只苍蝇一样.我承认,我当时对于对我求生的愿望置若罔闻的黑暗的命运可能很愤慨,当然,我不知道我这样恨它又有何用;但是我为什么不限于愤慨就完事呢?虽然我明知道我已经不可能再活下去了,为什么我还要重打锣鼓另开张地当真想活下去呢;虽然我明知道已没有什么可试的了,为什么还偏偏要试着再活下去呢?那时候,我连书都读不下去,只能停止读书:只能再活六个月,读书又有何用,又何必去求知呢?这一想法促使我不止一次地丢开书本,掷书三叹.

“是的.梅耶罗夫公寓的这堵墙可以告诉你们许多事!我在这堵墙上写下了许多辛酸.这堵肮脏的墙上没有一个斑点我没有记得烂熟.可诅咒的墙!尽管如此,它对于我还是比帕夫洛夫斯克的所有树木都宝贵,如果我现在不是对一切都无所谓的话,那它对于我一定比所有的人还宝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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