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用两只激动得发抖的手打开封套,从封套里取出几张写得密密麻麻的信纸,把它放在面前,用手伸开.
“这是什么?这究竟是什么东西?念什么?”一些人阴阳怪气地嘟囔道;另一些人则沉默不语.但是大家都坐了下来,好奇地看着.也许,他们当真在等待出现什么不寻常的事.薇拉抓住父亲坐的椅子,吓得差点哭出来;科利亚也差不多处在同样的恐惧状态中.列别杰夫本来已经坐下了,这时又突然欠起身子,拿起烛台,让烛台离伊波利特近点,念的时候光线亮点.
“诸位,这……你们马上就会看到这是什么了,”伊波利特不知为什么加了这句话,接着就忽然开始念道:“《必要的说明》!篇前题词’Après_moi_le_dèlug……(法语:“我死后哪怕洪水滔天”.据传:这是法王路易十五的一句名言,后来不胫而走,成为人们的常用语.)嘿,见鬼!”他好像被灼伤似地叫了起来,“难道我竟会正儿八经地拿这句蠢话做题词?……请听下去,诸位!……我向你们保证,这一切说到底也许不过是一些不足挂齿的小事!这里记载的不过是我的某些想法……如果你们以为,这里……有什么神秘的或者……违禁的东西……总之……”
“别说开场白啦,念吧,”加尼亚打断他的话道.
“尽绕弯子!”又有人加了一句.
“尽说废话,”一直沉默不语的罗戈任插嘴道.
伊波利特蓦地抬起头来看了看他,当他俩的目光相遇之后,罗戈任咧了咧嘴,发出一声尖酸刻薄的苦笑,慢条斯理地说出一句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
“小伙子,这玩意儿不该这么干,不对头……”
罗戈任究竟想说什么,谁也闹不清,但是他的话却对大家产生了一种相当古怪的印象;至于对伊波利特,这句话产生的印象甚至是可怕的,他浑身发起抖来.公爵见状,急忙伸出手来,扶住他,倘若不是他的嗓音突然喑哑,他肯定会叫出声来.足有一分钟,他说不出话来,呼吸沉重,一直看着罗戈任.最后,他才气喘吁吁,费了老大劲,说道:
“原来是您……您去了……您?”
“什么去了?我又怎么啦?”罗戈任莫名其妙地答道,但是伊波利特倏地满脸通红,几乎疯狂地(突然一阵疯狂攫住了他)厉声大叫:
“上星期,下半夜,一点多,也就是上午我上您家的当天,您到我家去过,就是您!!老实说吧,是不是您?”
“上星期,下半夜?您是不是真的疯了,小伙子?”
这“小伙子”又沉默了约莫一分钟,他举起食指抵住脑门,仿佛在思索;但是在他那苍白的.因恐惧而扭曲的微笑里,蓦地掠过一丝看去好似狡猾的.甚至得意洋洋的神情.
“这家伙就是您呀!”他终于低声重复道,但却显得非常有把握,“您跑到我家来,默默地坐在我家窗口的椅子上,坐了整整一小时;一小时多;在下半夜一点钟前后;后来,在两点多钟的时候,您站起身来,走了……这家伙就是您,您!您为什么来吓唬我,您为什么来折磨我……,我不明白,但肯定是您!”
他的目光里蓦地掠过无限的仇恨,虽然他害怕得仍在不住发抖.
“诸位,你们立刻就会知道这一切的,我……我……请听我念……”
他又急匆匆抓住他的那几张纸;纸都散了,乱了,他努力把它们叠在一起;他的手在发抖,纸也跟着手抖动;他花了好长时间才把纸拾掇好.
终于开始念那篇东西了.起初,大约五分钟左右,这篇出人意外的文章的作者,仍旧气喘吁吁,念的时候也前言不对后语,上气不接下气;但是念到后来,他的声音坚定了,也能够充分表达所念的内容了.不过有时候相当剧烈的咳呛迫使他不时中断朗读;文章念到一半时,他的声音嘶哑了,而且哑得很厉害;他越读越兴奋,最后竟达到慷慨陈词的地步,而他对听众所产生的病态印象也同步增长.这篇“文章”的全文如下:
《我的必要的说明》
″Après_moi_le_dèluge!″
“昨天上午公爵来看我,顺便劝我搬到他的别墅去住.我早料到他一定会坚持这样做的,并且坚信他会冒冒失失地对我说,住到别墅去,按照他的说法,就是‘死在人们和绿树中间,我会舒坦些,但是今天他没有说到死字,而是说’会过得舒坦些,然而就我目前的病情说,我认为几乎都一样.我问他,他总提到树呀树的,究竟是什么意思,为什么他老用这些树来跟我纠缠不清……我惊奇地发现(是他告诉我的),这话似乎是我自己说的,我在那天晚上说,我这回到帕夫洛夫斯克来是想最后看看这些绿树.我对他说,死在绿树下,或者看着窗外的那堵砖墙死去,反正是死,一共才剩下两星期了,不用那么客气,他立刻点头称是;但是,照他看,青草.绿树和新鲜空气肯定会使我的体质发生某些变化,我的激动和我的梦肯定会变的,也许还会有所减轻.我又笑嘻嘻地对他说,他说起话来倒像个唯物主义者.他也微笑着回答我说,他本来就是唯物主义者.因为他从来不撒谎,这句话肯定别有所指.他的微笑很美;我现在注意力比较集中,看清了他的相貌.我不知道我现在是不是喜欢他;我现在没工夫考虑这个问题.应当指出,我对他长达五个月的仇恨,在最近一个月里开始完全消除了.谁知道呢,也许我之到帕夫洛夫斯克来,主要是为了看他.但是……当时我为什么要离开我的房间呢?既然被判死刑,就不应该离开自己的安身之地;如果我现在还没有作出最后决定,我也许会反其道而行之,准备坐以待毙,当然,也就无论如何不会离开自己的房间了,也决不会接受他劝我搬到帕夫洛夫斯克来’死,的这个主张了.
“我必须赶紧写好这篇《说明》,一定要在明天以前写完.这样一来,我就没有时间再读一遍并予修改了;明天再读吧,反正明天我要向公爵和三两个见证人(打算在他那里现找)宣读这篇文章的.因为这里决不会有一句谎话,统统都是大实话,千真万确而又庄严肃穆,因此我倒想预先好奇地猜测一下,当我重读这篇东西的时候,这些掷地有声的话,会对我本人产生怎样的印象?其实,我写上’千真万确而又庄严肃穆的大实话,完全是多余的;为了两个星期,本来就不值得撒谎;这是最好的证明,说明我写的全是大实话.(注意:别忘了想想:我在这一分钟里,也就是有时候,我是不是疯子?我听到人家硬说,害痨病的人到了晚期,有时候是会发疯的,虽然发疯的时间不长.明天读这篇东西的时候,倒要根据听众的印象来检验一下这事.这问题必须落实,弄个水落石出;否则任何事也没法下手.)
“我觉得,我刚才写了一些其蠢无比的话;但是我说过,我没有工夫修改了;再说,我曾经向自己保证,在这份手稿中决不改动一行字,甚至连我自己也发现,每隔五行就有一些自相矛盾的地方也在所不惜.明天读的时候,我要弄清楚,我的逻辑思路是否正确;我能不能发现自己的错误,在这六个月里,我在这屋子里反复思考的这一切是否正确,或者不过是想入非非,胡说八道.
“还在两个月前,倘若我也像现在这样不得不永远离开自己的房间,永远告别梅耶罗夫公寓这堵墙的话,我相信我一定会难过的.可是现在,我无动于衷,事实上,我明天就要离开这个房间和这堵墙了,而且从此不再回来!可见,我相信,为了活两个星期已经不值得惋惜,或者沉湎于任何感觉了,这一信念已经战胜了我的天性,可能,现在已经在支配我的整个感情了.但这是真的吗?我的天性现在当真被完全征服了吗?如果现在有人对我严刑拷打,我一定会喊叫,决不会说不值得喊叫,也不值得感到疼痛,因为我活着只剩下两星期了.
“但是我当真只能活两星期,而不能多活一些时候吗?那天,我在帕夫洛夫斯克说的是假话:博大夫什么也没有对我说,也从来没有见过我;倒是一星期前,有人带来一位大学生,名叫基斯洛罗多夫(这个姓是作者杜撰出来的,原意为”氧气“意在讽刺虚无派和唯物主义者:只知道”氧气”,而不知道人的心.);就他的观点看,他是一名唯物主义者.无神论者和虚无派,正因为这点,我才把他请了来;我需要有个人把赤裸裸的真实告诉我,不必温良.委婉,也不用客气.他也真的这么做了,非但很乐意,一点不客气,而且还似乎很高兴(依我看,这就未免过分了).他直截了当地告诉我,我大概还能再活一个月;如果环境好,稍长一点也说不定,但是,也许,说死就死,时间要早得多.据他看,我可能突然死去,说不定明天就死:这样的事是常有的,充其量大概前天吧,有一位年轻的女士,得了痨病,情况与我相仿,住在科洛姆纳,她正准备去市场采购食物,突然感到难受,躺到沙发上,叹了口气就死了.基斯洛罗多夫告诉我这一切的时候,颇有些神气活现,故意摆出一副无动于衷和大大咧咧的模样,似乎他这样做是看得起我,以此表明他一视同仁,把我也看成跟他一样是一个否定一切的高等动物,跟他一样视死如归,不足挂齿.说到底,他毕竟给这事画了个框框:充其量一个月!我完全相信,他的话不会有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