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及:希望您不要把这张字条给任何人看,虽然给您下这样的指示,我感到很惭愧,但是转而一想,对您别无他法,因此就写了……同时,我也为您那可笑的性格感到脸红.
“又又及:就是不久前我指给您看的那张绿色长椅.您应当感到害羞:居然不得不给您加上这句话.”
这张便条很可能是阿格拉娅临来凉台前匆匆写成的,折得也马马虎虎.公爵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仿佛恐惧似的激动,他又把那张字条紧紧攥在右手里,像个受了惊吓的小偷似的赶紧离开窗口和离开那灯光;但是就在他这么做的时候,突然跟一位出现在他身后.紧挨着他的先生贴面相撞.
“公爵,我一直在保护您,”这位先生说道.
“是您呀,凯勒尔?”公爵惊讶地叫起来.
“公爵,我一直在找您.我先是在叶潘钦家的别墅旁等候您,自然,我进不去.后来您跟将军一路走出来的时候,我就跟在你们后面.公爵,我听候您的差遗,让凯勒尔做什么都可以.如果有此必要,我甘愿为您牺牲一切,甚至死.”
“这又……干吗呢?”
“嗯,一定会找您决斗,这个莫洛夫措夫中尉.我认识他,不过并无私交……他这人不是好惹的.对我们这号人,也就是对我和罗戈任,不用说,他看得一文不值,也许,我们本来就是堆废物,因此,必须对此负责的就剩下您一个人了.这笔酒钱得归您付了(源出法文成语payer_les_bouteilles,这里的意思是”必须对所发生的事情负责,或决斗,或赔礼道歉.”),公爵.他问了您的姓名,我听见了.大概,他的朋友明天就会光临府上,也许现在已经在恭候大驾了.如果您肯赏脸选我做证人的话,我甘愿为您效劳,即使戴上红帽子(指因参与决斗而被抓去当兵,以示惩罚.)也在所不惜;因此我才来找您,公爵.”
“连您也说决斗了!”公爵忽然哈哈大笑起来,这使凯勒尔感到非常惊奇.他笑得前仰后合.凯勒尔自我推荐,要在决斗中充当证人,在未得到满足前,简直如坐针毡,现在他看见公爵乐不可支,哈哈大笑,几乎生起气来.
“可是,公爵,那会儿您可是抓住了他的手的.一个贵族,在大庭广众之中,对于这样的事是很难容忍的.”
“他还推了我的胸部呢!”公爵笑嘻嘻地叫道,“我们俩没必要决斗!我去向他赔个礼,不就完了.如果硬要决斗,那就决斗吧!让他开枪;我还巴不得呢.哈哈!我现在会装手枪了!您会装手枪吗,凯勒尔?应当先买点火药,手枪用的火药,不要买湿的,也不要买开炮用的大颗粒的;然后先装火药,再从房门上随便揪下块毛毡,然后把子弹塞进去,不能先装子弹,再装火药,因为这样做打不出去.哈哈!难道这不是非常有道理吗,我的朋友凯勒尔?啊,凯勒尔,您知道吗,我现在多么想拥抱您,吻您啊.哈哈哈!那会儿,您怎么会突然出现在他面前的?请您赶快到我那里去喝香槟酒吧.咱们一醉方休,您知道吗?在列别杰夫的地窖里,我放了十二瓶香槟酒.这是前天,也就是我搬到列别杰夫别墅来的第二天,他’碰巧,卖给我的,于是我就全买下了!我要请大家伙都来!怎么,今天晚上您准备睡觉吗?”
“跟往常一样,公爵.”
“好,那就祝您睡个好觉!哈哈!”
公爵穿过马路,转眼之间便消失在公园里,把有几分疑惑不解的凯勒尔一个人留在那里,摸不着头脑.他还没见过公爵这样异样地兴高采烈,在此以前,简直无法想象.
“也许在发热病,因为这人有点神经质,这一切对他刺激太大了,但是,当然,他决不会临阵退缩.这些人嘛,也不是胆小鬼,真的!”凯勒尔寻思道.“,香槟!这倒是个令人感兴趣的消息.十二瓶,一打;不错,这倒是支可观的驻防军.我敢打赌,列别杰夫一定是作为抵押品把这批香槟酒给收下的.……话又说回来,这位公爵相当可爱;说真格的,我就喜欢这样的人;不过,不要浪费时间了……既然有香槟酒,可真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哇……”
至于公爵似乎在发热病,不用说,这话言之有理.
他在黑黢黢的公园里走来走去,走了很久,最后,他“发现自己”漫步在一条林荫道上.在他的意识里只留下回忆:他沿着这条林荫道,从那张长椅到一株高大而又醒目的古树,总共大约走了一百步,而他在这条林荫道上已经来回走了三十次或四十次了.在这公园里,他至少徘徊了一小时,至于在这整整一小时里,他到底在想什么,他怎么也记不起来,即使他想记起来,记忆中也一片茫然.然而,他忽然发现自己在想一件事,这事使他捧腹大笑;虽然这事并没什么可笑的,但是他忍俊不禁,总想笑.他不由得想象,关于可能发生决斗的这一推测,恐怕不仅在凯勒尔一人的头脑里可能产生,因此,关于如何装手枪这事,恐怕也决不是偶然的……“哦!”他蓦地停下脚步,产生了另一想法,若有所悟,“她方才下楼,上了凉台,发现我坐在角落里,居然十分惊讶,于是就笑了……还问我要不要喝茶;要知道,那时候她手里已经有这张字条了,可见,她一定知道我坐在凉台上,那她干吗要表示惊讶呢?哈哈哈!”
他从口袋里掏出那张字条,亲吻了一下,但是又立刻停下了脚步,陷入沉思.
“这多么奇怪!这多么奇怪呀!”一分钟后,他喃喃自语道,甚至带着某种忧伤:在强烈感受到欢乐的时刻,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常常感到忧伤,他定睛看了看周围,感到很惊讶,他怎么会跑到这里来的.他感到很疲倦,走到长椅旁,坐了下来,周围非常静.游乐场的音乐会已经结束.公园里也许已经一个人都没有了;当然,这时决不会少于十一点半.夜很静,很暖和,也很亮(彼得堡的六月初,已逐渐进入白夜.)……这是一个六月初的彼得堡之夜,但是在枝叶繁茂.绿荫蔽天的公园里,在他所在的林荫道上,却几乎一片漆黑.
如果这时候有人对他说,他已经坠入情网,在热恋,他一定会惊讶地对这一想法嗤之以鼻,也许还会很气愤.如果有人加上一句,说什么阿格拉娅的这张便条是一封情书,是约他幽会的,他一定会因这人的无礼而感到受了奇耻大辱,也许还会向这人挑战,要他决斗.这一切是完全真诚的,他一次也没疑心过,也决不允许自己有丝毫“双重”的想法,自以为这姑娘有可能爱上他,或者甚至是他有可能爱上这姑娘.这姑娘可能爱上他,爱“一个像他这样的人”,他会认为,这是件荒诞不经的事.如果这里当真有什么的话,那也无非是她闹着玩和逢场作戏罢了;但是他对这种淘气本身,抱着一种完全无所谓的态度,并认为这太合乎情理了,完全不足为奇;而他自己日夜操心的是完全另外一件事.方才,将军十分激动,脱口而出,说什么她在嘲笑大家,特别是在嘲笑他,嘲笑公爵……这话他完全相信.他对于这事并不感到受了丝毫侮辱;照他看来,这是理所当然的.对他来说,一言以蔽之,最主要的是,明天一早,他又可以见到她了,他将挨着她坐在那张绿色长椅上,听她讲人家怎样装手枪,看她,瞧她.除此以外,他一无所需,也一无所求.她究竟打算跟他说些什么,那件与他直接有关的要紧事又究竟是什么?……这个问题曾在他脑子里闪现过一两次.此外,人家找他去,说有“要事”相商,他一分钟也没有怀疑过确有这件“要事”存在,但是现在关于这件要事,他几乎完全没有去想,甚至没有感到有一丝一毫想它的冲动.
林荫道的沙地上传来轻轻的脚步声,促使他抬起了头.有个人走到长椅旁,在他身旁坐了下来.在黑暗中很难看清这人的脸.公爵急忙向那人挪近一点,几乎紧挨着,才看清罗戈任那张苍白的脸庞.
“我早料到你一定会在这里的什么地方遛弯儿,不费力气就找到了,”罗戈任含含糊糊地嘟囔道.
自从他们在旅馆楼道狭路相逢以后,他们还是第一次见面.罗戈任的突然出现使公爵吃了一惊,公爵一时间思想集中不起来,一种痛苦感又在他心里复活了.罗戈任想必心里也明白他的突然出现所产生的印象;但是,虽然他起初有点前言不对后语,说话时也似乎摆出一副做作出来的十分随便的样子,但是公爵很快就感觉到,他没有任何做作的地方,甚至也没有任何特别的窘态;如果说在他的姿势和谈话中显得有点别扭的话,那也无非表面看去如此罢了;这人的心态是不可改变的.“)